《忏悔录》(奥古斯丁)

关于本书的作者和内容

    奥古斯丁(Aurelius Augustinus)是古代基督教主要作家之一,与中世纪的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同为基督教神学的两大师。

    奥氏于354年11月13日生于北非的塔加斯特城,即今阿尔及利亚的苏克阿赫拉斯(Souk Ahras),当时北非已入罗马帝国版图,完全在罗马文化笼罩之下。父名巴特利西乌斯,是本城的一个普通市民,母名莫尼加,是信奉基督教的,奥氏自幼受母氏的熏陶,但没有正式领受洗礼。幼年在本城读书,以后先后至马都拉(即今阿尔及利亚的末达乌路赫Mdaourouch)和迦太基攻读文法和雄辩术(当时罗马教育分三级制,启蒙小学是识字和书算,十二至十六岁入文法学校,读文法、诗、文、历史,十六至二十岁入雄辩术学校,读修辞和哲学)。十九岁,开始爱好哲学,由于探索恶的来源问题,因而皈依了摩尼教。毕业后,先在本城执教,后至迦太基任雄辩术教授八年。因不满迦太基的学风,便渡海至罗马,任米兰城雄辩术教授。奥氏在迦太基时,对摩尼教教义已感觉不满,至米兰后,受该城基督教教主安布罗西乌斯(Ambroasius)的影响,正式脱离了摩尼教,一度醉心于新柏拉图派的著作,对一切怀疑,但在界想上已逐渐和基督教接近。终于经过一次剧烈的思想斗争,于386年秋决定信奉基督教;便辞去教职,预备献身教会。次年在米兰领受了洗礼,启程回乡,至梯伯河口,母亲病逝。因此延迟一年回至非洲。391年,在希波(今阿尔及利亚的彭城Bone)升为神甫。395年该城主教病卒,奥氏便受任为希波主教。从此开始他在教会中的一系列活动,与教内各宗派展开剧烈的论战,成为当时基督教学术界的中心人物。430年汪达人(Vandali)侵入北非,是年8月28日,希波城被围的第三个月,奥氏病逝。

    奥氏是古代基督教拉丁教父中著述最多的一人,据奥氏本人提出“修订”的著作,至427年,已有93种,而书札和布道言论尚不在内。他著作中最被传诵的,便是这一本《忏悔录》。

    《忏悔录》原名“Confessions”,古典拉丁文本作“承认、认罪”解,但在教会文学中,转为承认神的伟大,有歌颂的意义。奥氏本来着重后一意义,即叙述一生所蒙主的恩泽,发出对主的歌颂;但一般都注重了第一义,因此我国过去都称此书为“忏悔录”,在欧洲则“忏悔录”已成为自传的另一名称。

    本书共十三卷,以内容言,可分为两部分,卷一至卷九,是记述他出生至三十三岁母亲病逝的一段历史。卷十至卷十三,即写出作者著述此书时的情况(对于忏悔录的成书年代,据学者考证,应在400年左右,在奥氏升任主教之后,即395或396年,至401年之间)。

    第一部分:卷一,歌颂主,记述初生至十五岁的事迹。卷二、三,记述他的青年和在迦太基求学时的生活。卷四、五,记述他赴米兰前的教书生涯。卷六、七,记述他思想转变的过程。卷八则记述他一次思想斗争的起因、经过与结果。卷九是他皈依基督教后至母亲病逝一段事迹。

    第二部分:卷十是分析他著书时的思想情况。卷十至十三,则诠释《旧约-创世记》第一章,瞻仰主六日创世的工程,在歌颂主中结束全书。

    奥氏在书中不仅流露出真挚的情感,而且对自己的行动和思想作了非常深刻的分析,文笔细腻生动,别具风格,成为晚期拉丁文学中的代表作,列为古代西方文学名著之一。

    在中古时代,欧洲印刷术尚未发明,本书传抄极多,欧洲天主教本笃会隐修院中所藏旧抄本尤为繁夥。1506年始有奥氏全集出版,以后重要的版本有:1576—1577年出版的比利时罗文大学本,1679年法国巴黎出版的本笃会本(后收入米涅辑的《拉丁教父集》Migne:Patrologia Latina)和1896年奥地利维也纳出版的《教会拉丁作家丛书》本。至1926年法国拉布利奥勒(Labriolle)教授复据维也纳本,参考了十八种第七至十一世纪的古抄本和四种印本校订,出版了合校本,收入《法兰西大学丛书》,成为最完美的本子。现在此书即据此合校本移译的。

译者
1962年8月28日

卷一

    “主,你是伟大的,你应受一切赞美;你有无上的能力、无限的智慧。”①

    ①见《旧约·诗篇》144首3节;146首5节。译者按:奥氏所引《新旧约》文字与天主教《通行拉丁文译本》相合,而与我国通行基督教(新教)译本,卷数文字略有出入,故书中引文,据拉丁文直译。又《诗篇》,通行拉丁文译本,以9、10两首,合为一首,147首分为两首,故自第10至147首,与基督教本相差一首。

    一个人,受造物中渺小的一分子,愿意赞颂你;这人遍体带着死亡,遍体带着罪恶的证据,遍体证明“你拒绝骄傲的人”。①

    ①见《新约·彼得前书》5章5节。

    但这人,受造物中渺小的一分子,愿意赞颂你。
    你鼓动他乐于赞颂你,因为你造我们是为了你,我们的心如不安息在你怀中,便不会安宁。
    主啊,请使我得知并理解是否应先向你呼吁而后赞颂你,或是先认识你然后向你呼吁。但谁能不认识你而向你呼吁?因为不认识你而呼吁,可能并不是向你呼吁。或许向你呼吁是为了认识你?但“既然不信,怎会呼吁?无人传授,怎会相信?”①

    ①见《新约·罗马书》10章14节。

    “谁追寻主,就将赞颂主”,②因为追寻主,就会获得主;获得主,也就会赞颂主。

    ②见《诗篇》21首7节。

    主,请使我向你呼吁,同时追求你;使我相信你,同时向你呼吁,因为你已经传授给我们。主,我的信仰要向你呼吁;你所给我的信仰,你通过你的“圣子”③的人性,通过布道者的工作而灌输给我的信仰向你呼吁。

    ③天主教教义,天主有三位,第二位圣子,降世成人,是为耶稣基督。

    向天父呼吁,就是请天父降至我身,那末我将怎样向我的天父,向我的主、天父呼吁?我心中是否有地方足以使我的天父降临,使创造天地的主宰降至我身?主、我的天父,我身上真的有可以容纳你的地方吗?你所造的天地,复载我们的天地能容纳你吗?是否由于一切存在没有你便不能存在,为此凡存在的便容纳你:这样,我既然存在,何必要求你降至我身?因为除非你在我身上,否则我便无由存在。我不在黄泉,而你在那里;即便“我进入地狱,你也还在那里”。④我的天父,假如你不在我身,我便不存在,绝对不存在。

    ④见《诗篇》138首8节。

    而且“一切来自你,一切通过你,一切在你之中”⑤,是否更可以说,我除非在你之中,否则不能存在?主,确然如此,确然如此。那末既然我是在你之中,我更从何处向你呼吁?你从何处降至我身?我的天父,你曾说:“我充塞天地”⑥,我岂将凌跨天地之外,使你能降来我身?

    ⑤见《新约·罗马书》11章36节。
    ⑥见《旧约·耶利米书》23章24节。

    既然你充塞天地,天地能包容你吗?是否你充塞天地后,还有不能被天地包容的部分?你充塞天地后,余下的部分安插在哪里?是否你充塞一切,而不须被任何东西所包容,因为你充塞一切,亦即是包容一切?一只瓶充满了你,并没有把你固定下来,瓶即使破碎,你并不散溢。你倾注在我们身内,但并不下坠,反而支撑我们;你并不涣散,反而收敛我们。

    但你充塞一切,是否你全体充塞一切?是否一切不能包容你全体,仅能容纳你一部分,而一切又同时容纳你的同一部分?是否各自容纳一部分,大者多而小者少?这样你不是有大的部分和小的部分了?或是你不论在哪里,便整个在哪里,而别无一物能占有你全体?

    我的天父,你究竟是什么?我问:你除了是主、天父外,是什么呢?“除主之外,谁是天父?除了我的天父外,谁是天父?”①

    ①见《诗篇》17首32节。

    至高、至美、至能、无所不能、至仁、至义、至隐、无往而不在,至美、至坚、至定、但又无从执持,不变而变化一切,无新无故而更新一切:“使骄傲者不自知地走向衰亡”①;行而不息,晏然常寂,总持万机,而一无所需;负荷一切,充裕一切,维护一切,创造一切,养育一切,改进一切;虽万物皆备,而仍不弃置。你爱而不偏,嫉而不愤,悔而不怨,蕴怒而仍安;你改变工程,但不更动计划;你采纳所获而未有所失;你从不匮乏,但因所获而欢乐;你从不悭吝,但要求收息。谁能对你格外有所贡献,你便若有所负,但谁能有丝毫不属于你呢?你并无亏欠于人,而更为之偿;你免人债负,而仍无所损。我能说什么呢?我的天父,我的生命,我神圣的甘饴,谈到你,一人能说什么呢?但谁对于你默而不言,却是祸事,因为即使这人谈得滔滔不绝,还和未说一样。

    ①见《旧约·约伯记》9章5节。

    谁能使我安息在你怀中?谁能使你降入我的心灵,使我酣畅,使我忘却忧患,使我抱持你作为我的唯一至宝?

    你对我算什么?求你怜悯我使我能够说出。我对你算什么,而你竟命我爱你?如果我不如此,你就对我发怒,并用严重的灾害威胁我。如果我不爱你,这仅仅是小不幸吗?我的主,天父,请因你的仁慈告诉我,你和我有什么关系。请告诉我的灵魂说:“我是你的救援。”①请你说,让我听到。我的心倾听着,请你启我心灵的双耳,请你对我的灵魂说:“我是你的救援”。我要跟着这声音奔驰,我要抓住你。请你不要对我掩住你的面容。让我死,为了不死,为了瞻仰你的圣容。

    我的灵魂的居处是狭隘的,不相称你降来,请你加以扩充。它已经毁败,请你加以修葺。它真是不堪入目:我承认,我知道。但谁能把它清除呢?除了向你外,我向谁呼号呢?“主啊,求你清除我的隐慝,不要由于我因他人而犯下的过恶加罪于你的仆人。”②“我相信,因此我说”。③主啊,你完全了解。我向你承认我的过恶后,“你不是就赦免的心的悖谬吗?”④你是真理,我绝不和你争辩,我也不愿欺骗我自己,“不要让我的罪恶向自己撒谎。”⑤我决不向你争辩,因为,“主、主,你若考察我们的罪孽,谁能站得住?”⑥

    ①见《诗篇》34首3节。
    ②见《诗篇》18首14节。
    ③同上,115首1节。
    ④同上,31首5节。
    ⑤同上,26首12节。
    ⑥同上,129首3节。

    请允许我,请允许尘埃粪土的我向你的慈爱说话:请允许我说话,因为我是向你的慈爱,不是向讥嘲我的人说话。可能你也笑我,但不久即转而矜怜我。主,我的天父,我想说什么呢?我只能说我不知道从那里来到此世,我要说,来到这死亡的生活中,或是生活的死亡中。我并不知道。你的慈爱收纳抚慰我、一如我从生身的父母那里听到的,是你用了他,在她身内形成了我,使我生于此世。我自己也不能记忆。

    从此有人乳养着我,我的母亲,我的乳母,并不能自己充实她们的乳房,是你,主,是你按照你的安排,把你布置在事物深处所蕴藏的,通过她们,给我孩提时的养料。你又使我在你所赐予之外不再有所求,使乳养我的人愿意把你所给予她们的给我,她们本着天赋的感情,肯把自你处大量得来的东西给我。我从她们那里获得滋养,这为她们也有好处;更应说这滋养并不来自她们,而是通过她们,因为一切美好来自你天父,我的一切救援来自我的天主。这是我以后才知道的,是你用了你所给我身内身外的一切向我呼喊说明的。那时我只知道吮乳,舒服了便安息,什么东西碰痛我的肉体便啼哭,此外一无所知。

    稍后,我开始笑了,先是睡着笑,接着醒时也会笑。这些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我相信,因为我看见其他婴孩也如此,但对于我自己的这些情况,一些也记不起来。逐渐我感觉到我在什么地方,并要向别人表示我的意愿,使人照着做;但是不可能,因为我的意愿在我身内,别人在我身外,他们的任何官感不可能进入我的心灵。我指手划脚,我叫喊,我尽我所能作出一些模仿我意愿的表示。这些动作并不能达意。别人或不懂我的意思,或怕有害于我,没有照着做,我恼怒那些行动自由的大人们不顺从我,不服侍我,我便以啼哭作为报复。照我所观察到的,小孩都是如此,他们虽则不识不知,但比养育我的、有意识的人们更能告诉我孩提时的情况。

    我的幼年早已死去,而我还活着。主啊,你是永永地生活着,在你身上没有丝毫死亡,在世纪之前,在一切能称为以往之前,你存在着,你是主,你所创造的万物的主宰、在你身上存在着种种过往的本原,一切变和不变的权舆,一切暂时的无灵之物的永恒原因;天父,求你告诉我,求你的慈爱矜怜我,告诉我是否我的孩提之年继续前一时期已经消逝的我,是否我在母胎之时度着这一时期的生命?因为有人向我谈到这一段生命,而我自己也看到妇人的怀孕。我的天父,我的甘饴,在这个时期以前我是怎样?是否我曾生活在某一地方,曾是某一人?因为没有一人能答复我,我的父母,别人的经验,我的记忆,都不能作答。你是否要哂笑我向你提出这些问题?你不是命我照我所领悟的赞美你、歌颂你吗?

    我歌颂你,天地的主宰,我以我记忆所不及的有生之初和孩提之年歌颂你;你使人们从别人身上推测自己的过去,并从妇女的证实中相信自身的许多前尘影事。这时我已经存在,已经生活着,在我幼年结束之时,已经在寻求向别人表达意识的方法了。

    主,这样一个动物不来自你能从哪里来呢?谁能是自身的创造者?除了你创造我们之外,哪里能有存在和生命的泉源流注到我们身上呢?主,在你,存在与生命是二而一的,因为最高的存在亦即是最高的生命。

    你是至高无上、永恒不变的;在你,从不会有过去的今天,而在你之中今天则悄然而逝,因为这一切都在你掌持之中,除非你把持它们,便没有今古。“你的年岁终无穷尽”,①你的年岁永远是现在:我们和我们祖先的多少岁月已在你的今天之中过去了,过去的岁月从你的今天得到了久暂的尺度,将来的岁月也将随此前规而去。“你却永不变易”②:明天和将来的一切,昨天和过去的一切,为你是今天将做,今天已做。有人懂不了,我也没有办法。希望这人会询问:“这是什么?”③而感到兴备。希望他为此而兴奋时,宁愿不理解而找到你,不要专求理解而找不到你。

    ①见《诗篇》101首38节。
    ②同上。
    ③见《旧约·出埃及记》16章15节。

    天父,请你俯听我。人们的罪恶真可恨!一个人说了这话,你就怜悯他,因为你造了他,但没有造他身上的罪恶。

    谁能告诉我幼时的罪恶,因为在你面前没有一人是纯洁无罪的,即使是出世一天的婴孩亦然如此。谁能向我追述我的往事?不是任何一个小孩都能吗?在他们身上我可以看到记忆所不及的我。

    但这时我犯什么罪呢?是否因为我哭着要饮乳?如果我现在如此迫不及待地,不是饮乳而是取食合乎我年龄的食物,一定会被人嘲笑,理应受到斥责。于此可见我当时做了应受斥责的事了,但我那时既然不可能明了别人的斥责,准情酌理也不应受此苛责;况且我们长大以后便完全铲除了这些状态,我也从未看到一人不分良莠而一并芟除的。但如哭着要有害的东西,对行动自由的大人们、对我的父母以及一些审慎的人不顺从我有害的要求,我发怒,要打他们、损害他们,责罚他们不曲从我的意志这种种行动在当时能视为是好事情吗?

    可见婴儿的纯洁不过是肢体的稚弱,而不是本心的无辜。我见过也体验到孩子的妒忌:还不会说话,就面若死灰,眼光狠狠盯着一同吃奶的孩子。谁不知道这种情况?母亲和乳母自称能用什么方法来加以补救。不让一个极端需要生命粮食的弟兄靠近丰满的乳源,这是无罪的吗?但人们对此都迁就容忍,并非因为这是小事或不以为事,而是因为这一切将随年龄长大而消失。这是唯一的理由,因为如果在年龄较大的孩子身上发现同样的情况,人们决不会熟视无睹的。

    主,我的天父,你给孩子生命和肉体,一如我们看见的,你使肉体具有官能、四肢、美丽的容貌,又渗入生命的全部力量,使之保持全身的和谐。你命我在这一切之中歌颂你,“赞美你,歌颂你至高者的圣名”,①因为你是全能全善的天父,即使你仅仅创造这一些,也没有一人能够做到:你是万有的唯一真原,化育万类的至美者,你的法则制度一切。

    主啊,我记不起这个时代的生活,仅能听信别人的话,并从其他孩子身上比较可靠地推测这一段生活,我很惭愧把它列入我生命史的一部分。这个时代和我在胚胎中的生活一样,都已遗忘于幽隐之中。“我是在罪业中生成的,我在胚胎中就有了罪”,②我的天父,何时何地你的仆人曾是无罪的?现在我撇开这时期吧;既然我已记不起一些踪影,则我和它还有什么关系?

    ①见《诗篇》91首2节。
    ②同上,50首7节。

    是否我离开了幼年时代而到达童年时代,或童年到我身上替代了幼年?但前者并没有离去,它能往何处去呢?可是它已经不存在了。我已经不是一个不言不语的婴儿,已经成为呀呀学语的孩子了。据我记忆所及,从此以后,我开始学语了,这也是我以后注意到的。并不是大人们依照一定程序教我言语,和稍后读书一样;是我自己,凭仗你,我的天父赋给我的理智,用呻吟、用各种声音、用肢体的种种动作,想表达出我内心的思想,使之服从我的意志;但不可能表达我所要的一切,使人人领会我所有的心情。为此,听到别人指称一件东西,或看到别人随着某一种声音做某一种动作,我便记下来:我记住了这东西叫什么,要指那件东西时,便发出那种声音。又从别人的动作了解别人的意愿,这是各民族的自然语言:用面上的表情、用目光和其他肢体的顾盼动作、用声音表达内心的情感,或为要求、或为保留、或是拒绝、或是逃避。这样一再听到那些语言,按各种语句中的先后次序,我逐渐通解它们的意义,便勉强鼓动唇舌,借以表达我的意愿。

    从此,我开始和周围的人们使用互相达意的信号,在父母的约束下、在尊长的指导下,更进一步踏入人类生活翻复动荡的社会。

    天父、我的天父,这时我经受了多少忧患、多少欺骗!当时对童年的我提示出正当生活是在乎听从教诲,为了日后能出人头地,为了擅长于为人间荣华富贵服务的词令。因此,我被送进学校去读书,那时我还不识读书的用处,但如果读得懈怠,便受责打。大人们都赞成这种办法,并且以前已有许多人过着这样的生活,为我们准备了艰涩的道路,强迫我们去走,增加了亚当子孙的辛劳与痛苦。

    但是,主,我们也碰到了向你祷告的人,从他们那里,我们也尽可能地学习到、从而意识到你是一个伟大人物,你虽则未尝呈现在我们面前,却能倾听我们、帮助我们。因为我在童年时已开始祈求你,作为我的救援和避难所,我是滔滔不绝地向你呼吁,我年龄虽小却怀着很大的热情,求你保佑我在学校中不受夏楚。每逢你为了我的好没有听从我时,大人们、甚至决不愿我吃苦的父母们都笑受扑责:这在当时是我重大的患难。

    主啊,是否有人怀着如此伟大的精神,以无比的热情依恋着你,我说,是否有人——因为有时由于愚昧无知也能到此地步——虔诚依恋着你,抱着宏伟的毅力,身受世界上谁都惊怖战栗、趋避惟恐不及的木马刑、铁爪刑等楚毒的刑罚,而竟处之泰然,甚至还热爱着战慑失色的人们,一如我们的父母嘲笑孩子受老师的扑责?我是非常怕打,切求你使我避免责打,但我写字、读书、温课,依旧不达到要求,依旧犯罪。

    主啊,我并不缺乏你按照年龄而赋畀的记忆和理解力;但我欢喜游戏,并受到同样从事游戏者的责罚。大人们的游戏被认为是正经事,而孩子们游戏便受大人们责打,人们既不可怜孩子,也不可怜大人。但一个公正的人是否能赞成别人责打我,由于我孩子时因打球游戏而不能很快读熟文章,而这些文章在我成年后将成为更恶劣的玩具?另一面,责打我的人怎样呢?假如他和同事吵架,被同事打败,那他便发出比我打球输给同学时更大的嫉恨!

    我是在犯罪,主、天父,自然万有的管理者与创造者,但对于罪恶,你仅仅是管理者。主、我的天父,我违反父母师长的命令而犯罪。不论他们要我读书有何用意,以后我却能好好用我所学。我的不服从,不是因为我选择更好的,而是由于喜欢游戏,喜欢因打架胜人而自豪,喜听虚构的故事,越听耳朵越痒心越热,逐渐我的眼睛对大人们看的戏剧和竞技表演也发出同样的好奇心了。招待看戏的人,用这种豪举来增加声望,他们差不多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日后也能如此,但假如孩子因看戏而荒废学业,他们是宁愿孩子受扑责的。

    主啊,请你用慈爱的心看看这一切,请你挽救已经向你呼吁的我们,也挽救那些尚未向你呼吁的人们,使他们也能发出呼吁而得救。

十一

    我童年时代已经听到我们的主、天父谦逊俯就我们的骄傲而许诺给与的永生。我的母亲是非常信望你的,我一出母胎便已给我划上十字的记号,并受你的盐的调理。①主,你也看到我童年时,一天由于胃痛,突然发热,濒于死亡;我的天父,你既然是我的守护者,你也看到我怀着多大热情和多大信心,向我的母亲,向我们全体的母亲、你的教会要求给我施行你的基督、我的主和我的天父的“洗礼”。

    ①译者按:这是指当时对“望教者”(即有志奉基督教者)举行的一种宗教仪式,并非正式入教时举行的“洗礼”。奥氏在所著《论怎样向不明教义的人讲授教义》一书中,也提到这仪式。现代天主教“洗礼”的第一部分尚保留着这仪式的痕迹,主要是主礼者以手指在望教者的额上和胸前划一“十字”,并以少许食盐置于望教者口中。

    我的生身之母,忧心如捣,更愿意用她纯洁的心灵将我永久的生命诞生于你的信仰之中;她急急筹备为我施行使人得救的“洗礼”,希望我承认你、主耶稣而获得罪恶的赦免。但我的病霍然而愈,“洗礼”亦因此中止,好像我仍然活着,则必须仍然沾受罪恶,因为顾虑我受洗后如再陷入罪秽,则罪责将更严重,危害性也更大。

    这时我、我的母亲和合家都已有信仰,只有父亲一人除外;但他并不能胜过慈母在我身上的权力,使我和他一样不信基督;因为我的母亲是竭力使你、我的天父,使你成为我的父亲,她宁愿你做我的父亲;你也帮助她使她优越于她的丈夫,更好地服侍丈夫,因为你命她如此,她这样做也就是服侍你。

    我求你,我的天父,我愿知道为何使我延期受洗礼,是否为了我的利益而放松犯罪的羁绊?为何我至今还到处听到对于某人、某人说这样的话:“听凭他,由他做去,他还没有受洗礼。”但对于肉体的健康,我们不说:“让他再受些伤,因为他还没有痊愈。”倘我灵魂早些治愈,则我自己和家人定必更努力使得救后的我在你的庇护中获得安全,这岂不是更好吗?

    这当然更好。但在我童年之后,险恶的风波胁迫我、考验我,母亲早已料到,她宁愿让泥土去遭受风波,以后再加搏塑,不愿已经成形的肖像遭受蹂躏。

十二

    旁人对我青年时代的担心过于童年。我童年不欢喜读书,并且恨别人强迫我读书;但我仍受到强迫,这为我是好的,而我并不好好地做:不受强迫,我便不读书。虽是好事,不情愿做也不会做好。况且强迫我的人也并不做得好;但我的天父,你却使之有益于我。因为他们除了想满足对傥来的财富与可耻的光荣贪得无餍的欲壑之外,何尝想到强迫我读书有什么其他目的。“你对我们每人头发的数目也清楚的”,①你利用一切催促我读书的人的错误使我得益,又利用我怠于学业的错误而加之惩罚;我年龄虽小,但已罪大恶极,确应受惩罚。你利用那些不为我利益打算的人来造就我,又使犯罪的我受到应受的处分。你促使一切不正常的思想化成本人的罪刑,事实确然如此。

    ①见《马太福音》10章30节。

十三

    我自小就憎恨读希腊文,究竟什么原因,即在今天我还是不能明白。我酷爱拉丁文,当然不是启蒙老师教的,而是所谓文法先生教的拉丁文,因为学习阅读、书写、计算时所读的初步拉丁文,和一切希腊文一样,在我是同样感到艰涩而厌倦。什么缘故?当然是随着罪恶和渺茫的生命而来的:“我是血气,不过是一阵去而不返的风。”①我过去和现在所以能阅读各种书籍和写出我所要写的文字都靠我早年所读的书;这些最早获得的学识,比了逼我背诵的不知哪一个埃涅阿斯的流浪故事②,当然更好、更可靠。当时我为狄多的死,为她的失恋自尽③而流泪;而同时,这可怜的我,对那些故事使我离弃你天父而死亡,却不曾流一滴泪。

    ①见《诗篇》77首39节。
    ②埃涅阿斯(Aeneas)是罗马诗人味吉尔(公元前70—19)所著《埃涅依斯》史诗中的主角。
    ③《埃涅依斯》诗中迦太基女王。

    还有比我这个不知可怜自己的可怜人,只知哭狄多的殉情而不知哭自己因不爱你天父、我心灵的光明、灵魂的粮食、孕育我精神思想的力量而死亡的人更可怜吗?我不爱你,我背弃你而趋向邪途,我在荒邪中到处听到“好啊!好啊!”的声音。人世间的友谊是背弃你而趋于淫乱,“好啊!好啊!”的喝采声,是为了使我以不随波逐浪为可耻。对这些我不痛哭,却去痛哭:

    “狄多的香消玉陨,以剑自刎”。①

    ①见《埃涅依斯》卷六,457句。

    我背弃了你,却去追逐着受造物中最不堪的东西;我这一团泥土只会钻入泥土,假如有人禁止我阅读,我便伤心,因为不能阅读使我伤心的书本。当时认为这些荒诞不经的文字,比起我阅读书写的知识,是更正经、更有价值的文学。

    现在,请我的天父,请你的真理在我心中响亮地喊吧:“不是如此,不是如此。最先受的教育比较好得多!”我宁愿忘掉埃涅阿斯的流浪故事和类似的文字,不愿忘掉阅读书写的知识。文法学校门口挂着门帘,这不是为了保持学术的珍秘,却更好说是掩盖着那里的弊病。他们不必哗然反对我,我已不再害怕他们,我现在是在向你、我的天父,向你诉说我衷心所要说的,我甘愿接受由于我过去流连歧途应受的谴责,使我热爱你的正道。请那些买卖文法的人们不用叫喊着反对我,因为如果我向他们提一个问题:“是否真的如诗人所说,埃涅阿斯到过迦太基?”学问差一些的将回答说不知道,明白一些的将说没有这回事。如果我问埃涅阿斯的名字怎样写,凡读过书的人都能正确答复,写出依据人与人之间约定通行的那些符号。如果我再问:忘掉阅读,忘掉书写,比起忘掉这种虚构的故事诗,哪一样更妨害生活?那末谁都知道凡是一个不完全丧失理智的人将怎样答复。

    我童年时爱这种荒诞不经的文字过于有用的知识,真是罪过。可是当时“一一作二、二二作四”,在我看来是一种讨厌的歌诀,而对于木马腹中藏着战士啊,大火烧特洛伊城啊,“克利攸塞的阴魂出现”①啊,却感到津津有味!

    ①见《埃涅依斯》卷二,772句。

十四

    为何当时我对于讴歌这些故事的希腊文觉得憎恨呢?的确荷马很巧妙地编写了这些故事,是一个迷人的小说家,但对童年的我却真讨厌。我想味吉尔对于希腊儿童也如此,他们被迫读味吉尔,和我被迫读荷马一样。读外国文字真是非常艰苦,甜蜜的希腊神话故事上面好像撒上了一层苦胆。我一个字也不识,人们便用威吓责罚来督促我读。当然拉丁文起初我也不识,但我毫无恐惧,不受磨折地,在乳母们哄逗下,在共同笑语之中,在共同游戏之时,留心学会了。我识字是没有遇到也没有忍受强迫责罚,我自己的意志促引我产生概念,但不可能不先学会一些话,这些话,不是从教师那里,而是从同我谈话的人那里学来的,我也把我的思想说给他们听。

    于此可见,识字出于自由的好奇心,比之因被迫而勉强遵行的更有效果。但是,天父啊,你用你的法律,从教师的戒尺到殉教者所受的酷刑,使胁迫约束着好奇心的奔放,你的法律能渗入有益的辛酸,促使我们从离间你我的宴安鸩毒中重新趋向到你身畔。

十五

    主,请你俯听我的祈祷,不要听凭我的灵魂受不住你的约束而堕落,也不要听凭我倦于歌颂你救我于迷途的慈力,请使我感受到你的甘饴胜过我沉醉于种种佚乐时所感受的况味,使我坚决爱你,全心全意握住你的手,使我有生之年从一切诱惑中获得挽救。主,你是我的君王,我的天父,请容许我将幼时所获得的有用知识为你服务,说话、书写、阅读、计算都为你服务。我读了虚浮的文字,你便惩罚我,又宽赦了我耽玩这些虚浮文字的罪过。的确我在其中读到不少有用的字句,但这些字句也能在正经的典籍中求得,这是稳妥的道路,是儿童们所应走的道路。

十六

    人世间习俗的洪流真可怕!谁能抗御你?你几时才会枯竭?你几时才停止把夏娃的子孙卷入无涯的苦海,即使登上十字架宝筏也不易渡过的苦海?我不是在你那里读到了驱策雷霆和荒唐淫乱的优庇特吗?当然他不可能兼有这两方面;但这些故事却使人在虚幻的雷声勾引之下犯了真正的奸淫时有所借口。

    哪一个道貌俨然的夫子肯认真地听受一个和他们出于同一泥沼的人的呼喊:“荷马虚构这些故事,把凡人的种种移在神身上,我宁愿把神的种种移在我们身上?”①说得更确切一些:荷马编造这些故事,把神写成无恶不作的人,使罪恶不成为罪恶,使人犯罪作恶,不以为仿效坏人,而自以为取法于天上神灵。

    ①罗马作家西塞罗(公元前106—43)语,见所著《多斯古伦别墅辩论集》(Fusculanae Disputationes)1章6节。

    可是你这条地狱的河流,人们带了贽仪把孩子投入你的波涛之中为学习这些东西!而且这还列为大事,在市场上,在国家制度私人的束修外另给薪金的法律之前公开进行!你那冲击岩石的声浪响喊着:“在那里求得学问,在那里获得说服别人和发挥意见所必要的词令。”假如不是铁伦提乌斯描写一个浪漫青年看见一幅绘着“优庇特把金雨落在达那埃怀中,迷惑这妇人”①的壁画,便奉优庇特为奸淫的榜样,我们不会知道诗中所用:金雨、怀中、迷惑、天宫等词句。瞧,这青年好像在神的诱掖之下,鼓励自己干放诞风流的勾当:

    “这是哪一路神道啊?他说。
    竟能发出雷霆振撼天宫。
    我一个凡夫,不这样做吗?
    我已经干了,真觉自豪。”②

    这些词句并非通过淫亵的描写而更易记忆,这些词句不过更使人荒淫无度。我并不归罪于这些文词,它们只是贵重精致的容器,我只归罪于迷人的酒,被沉醉的博士先生们斟在器中要我们喝,不喝便打,而且不许向一个清醒的法官申诉。

    ①见铁伦提乌斯(公元前195—159)诗剧《太监》,585,589,590句。
    ②参看19页注②。

    但是我的天父啊,在你面前,我毫无顾虑的回想过去,我自己是读得爱不释手,我可怜地醉心于这些文字,然恰因此而有人说我这孩子是前程无量呢!

十七

    我的天父,请许我一谈你所赐与我的聪慧和我滥用聪明而做出的傻事。有人给我一项使我灵魂不安的功课,做得好可得荣誉,不好则失颜面,并以鞭挞威吓我。这课文是叫我写朱诺女神因不能“阻止特洛伊人的国王进入意大利”①愤怒痛心而说的话。我知道朱诺并未说这类话,但我们不得不想入非非,追随着神话诗歌的踪迹,把原是用韵的诗,另用散文敷演。谁能体会角色的身份,用最适当的词句描摹出哀愤的情绪,这人便算高才。

    ①引味吉尔《埃涅依斯》卷一,38句。

    我朗诵时,听到极盛的喝采声,胜过其他许多同学和竞赛者。唉,我真正的生命、我的天父,这为我有什么用处?这一切不是烟云吗?为训练我的聪明和口才,没有其他方法吗?主,对你的赞颂,圣经中对你的赞颂之辞,本该支撑我心苗所长的枝叶,不至于被浮华所攫去,为飞鸟所啄食;因为祭祀叛逆之神不仅限于一种方式。

十八

    当时教我奉为模范的是那些谈到自己的常事时因措词不善或文法错误而受到讥评,便深感惭愧,演述自己的轻薄行径时却有伦有脊、情文相生、淋漓尽致,受到人家称赞而引以自豪的人。我堕入虚浮之中离开了你,又何足为奇?

    主,你是种种觑得明白,但默而不言,你真是“能忍的,慈祥而真实的”。①但你是否始终沉默呢?现在我的灵魂追求你、渴望你的甘饴,我的心灵向你说:“我已追寻你的容光,主,我还将追寻你的容光”,②因为处于情欲的暗影之中,就远离你的容光;你便把我从不测深渊中挽救出来。离开你或重新趋向你身畔,不是在双足的步履上,也不是在空间的距离上。你的次子,是否跨马或乘车搭船,或生了双翅而飞行,或徒步而去,别居于辽远的地区,挥霍你在临行时所给他的财物?③你是一位温良的父亲,你给他财物;等他贫无立锥而回家时,你更是温良。因此,都是由于纵情恣欲才陷入黑暗,才远离你的容光。

    ①见《诗篇》102首8节;85首15节。
    ②同上,26首8节。
    ③用《新约·路加福音》15章荡子回头的比喻。

    主、天父,请你看、请你和经常一样耐心地看:人的子孙多么留心遵守前人说话时通行的有关文字字母的规律,却忽视你所传授的有关永生的永恒规律;以致一个通晓或教授读音规则的人,如果违反文法,把带有气音的homo④读成没有气音的omo,比起自身为人,违反你的命令而仇视他人,更使人不快。这无异认为仇人本身比我憎恨仇人的怨毒之心更有害于我,或以打击别人而加给别人的损伤过于本身因仇视别人而内心所受的损伤。在我们心中,学问知识镌刻得一定不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良知更深。

    ④按homo拉丁文义为人。

    天父,唯一的伟大者,你深邃静穆地高居天上,你用永行不废的法律对违反者撒下惩罚性的愚昧:一个人,在群众围绕之中,当法官之前,热狂地企求雄辩的声誉,怀着最不人道的怨毒攻击仇人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不要一时失口,说出“interomines”,①但绝不想到,由于内心的怒火,能把一个人从人群中剔出去。

    ①按omines字首漏去吐气音H;“interhomines”义为“在人们中间”。

十九

    我童年时可怜地躺在这些风尚的门口,那里是我鏖战的沙场,那里我更怕违犯文法,不怕因自己犯文字错误而妒忌不犯错误的人。

    我的天父,我向你诉说以往种种,并向你忏悔我当时获得赞扬的往事,而当时我的生活标准便是使那些称道我的人满意,我尚未看出垢污的深渊,“我失足于其中,远远离开了你的双目”。②

    ②见《诗篇》30首23节。

    在你眼中还有什么人比我更恶劣呢?由于我耽于嬉游,欢喜看戏,看了又急于依样葫芦去模仿,撒了无数的谎,欺骗伴读的家人,欺骗教师与父母,甚至连那些称道我的人也讨厌我。我还从父母的伙食间中,从餐桌上偷东西吃,以满足我口腹之欲,或以此收买其他儿童从事彼此都喜爱的游戏。在游戏中,我甚至挟持了求胜的虚荣心,住往占夺了欺骗的胜利。但假如我发现别人用此伎俩,那我绝不容忍,便疾言厉色地重重责备,相反,我若被人发觉而向我交涉时,却宁愿饱以老拳,不肯退让。

    这是儿童的天真吗?不是,主,不是,请许我如此说,我的天父。因为就是这一切,从对伴读家人、老师,对胡桃、弹子、麻雀是如此,进而至于对官长、君主,对黄金、土地、奴隶也就如此;随着年龄一年一年伸展,一如戒尺之后继之以更重的刑具。

    因此谦逊的征象仅存于儿童的娇弱:我们的君主啊,你说:“天国属于此类”,①即是此意。

    ①见《马太福音》19章,14节。

二十

    但是,主、万有最完备最美善的创造者和主持者,我们的天父,即使你要我只是一个儿童,我也感谢你。因为这时我存在,我有生命,我有感觉,我知道保持自身的完整,这是我来自你的深沉神秘的纯一性的迹象;我心力控制我全部思想行动,在我微弱的知觉上,在对琐细事物的意识上,我欣然得到真理。我不愿受欺骗,我有良好的记忆力,我学会了说话,我感受友谊的抚慰,我逃避痛苦、耻辱、愚昧。这样一个生灵上,哪一点不是可惊奇、可赞叹的呢?但这一切都是我天父的恩赐,不是我给我自己的;并且这一切都是良好的,这一切就是我。造我者本身原是美善,也是我的美善,我用我童年的一切优长来歌颂他。

    我的犯罪是由于不从他那里,而独在他所造的事物中、在我本身和其他一切之中,追求快乐,追求超脱,追求真理,因此我便陷入于痛苦、耻辱和错谬之中。我感谢你、我的甘饴、我的光荣、我的依赖、我的天父;感谢你的恩赐,并求你为我保持不失。你必定会保存我,而你所赐与我的一切也将日益向荣;我将和你在一起,因为我的存在就是你所赐与的。

卷二

    我愿回忆我过去的污秽和我灵魂的纵情肉欲,并非因为我流连以往,而是为了爱你,我的天父。因为我喜爱你的爱,才这样做:怀着满腔辛酸,追溯我最险恶的经历,为了享受你的甘饴,这甘饴不是欺人的甘饴,而是幸福可靠的甘饴;为了请你收束这支离放失的我、因背弃了独一无二的你而散失于许多事物中的我。我青年时一度狂热地渴求以地狱的快乐为满足,滋长着各式各样的黑暗恋爱,我的美丽雕谢了,我在你面前不过是腐臭,而我却沾沾自喜,并力求取悦于人。

    这时我所欢喜的,不过是爱与被爱。但我并不以精神与精神之间的联系为满足,不越出友谊的光明途径;从我粪土般的肉欲中,从我勃发的青春中,吹起阵阵浓雾,笼罩并蒙蔽了我的心,以致分不清什么是晴朗的爱、什么是阴沉的情欲。二者混杂地燃烧着,把我软弱的青年时代拖到私欲的悬崖,推进罪恶的深渊。

    你的愤怒愈来愈沉重的压在我身上,而我还不知道。死亡的铁链震得我昏昏沉沉,这便是我骄傲的惩罚;我远离了你,而你却袖手旁观;我在淫乱之中,勇往直前,满溢着、四散着、沸腾着,而你却一言不发。

    唉,我的快乐来得太晚了!你这时不声不响,而我则远远离开了你,散播着越来越多的、只能带给我痛苦的种子,对我的堕落傲然自得,在困倦之中竭力挣扎。

    谁能减轻我的烦恼呢?谁能把新奇事物的虚幻美丽化为有用,确定享受温柔的界限,使我青年的热潮到达婚姻的彼岸,至少为了生男育女的目的而平静下来?主啊,你的法律如此规定,你教死亡的人类传宗接代,你用温和的手腕来消涂“乐园”外的荆棘。因为即使我们远离了你,你的全能仍不离我们左右;另一面,我不能比较留心些倾听你从云际发出的大声疾呼吗?“这等人肉身必受苦难,但我愿意你们避免这些苦难”,①“不接触女性是好事”,②“没有妻室的人能专心事主,惟求取悦于主;有妻室的则注意世上的事,想取悦于妻子”。③

    ①见《新约·哥林多前书》7章28节。
    ②同上,1节。
    ③同上,32—33节。

    如果我比较留心一些,一定能听到这些声音,能“为天国而自阉”,④能更幸荣地等待你的拥抱。

    ④见《马太福音》19章12节。

    但是可怜的我,在沸腾着,随着内心的冲动背弃了你,越出了你的一切法律,但不能逃避你的惩罚。哪一个人能逃过呢?你时时刻刻鉴临着,慈爱而严峻,在我的非法的享乐中,撒下了辛酸的滋味,促使我寻求不带辛酸的快乐。但哪里能找到这样的快乐?除非在你身上,主啊,除非在你身上,“你以痛苦渗入命令之中”,①“你的打击是为了治疗”,②你杀死我们,为了不使我们离开你而死亡。

    ①见《诗篇》93首20节。
    ②见《旧约·申命纪》32章39节。

    我十六岁时在哪里呢?我离开了你的安乐宫,流放到辽远的区域。这时,无耻的人们所纵容的而你的法律所禁止的纵情作乐,疯狂地在我身上称王道寡,我对它也是唯命是从。家中人并不想用婚姻来救我于堕落,他们只求我学到最好的词令,能高谈阔论说服别人。

    就在那一年上我停学了。我去在邻近的马都拉城中开始攻读文章与雄辩术。这时我离城回乡,家中为我准备更远的到迦太基留学的费用。这是由于父亲的望子成龙,不是因为家中富有:我的父亲不过是塔加斯特城中一个普通市民。

    我向谁叙述这些事情呢?当然又是向你、我的天父;我愿在你面前,向我的同类、向人类讲述,虽则我的著作可能仅仅落在极少数人手中。可是为什么要讲述呢?为了使我和所有的读者想想,我们该从多么深的坑中向你呼号。而且如果一人真心忏悔,遵照信仰而生活,那末还有谁比这人更接近你的双耳呢?

    这时谁不称道我的父亲,说他不计较家庭的经济力量,肯担负儿子留学远地所需的费用?许多远为富裕的人家不肯为子女作此打算。但那时我的父亲并不考虑到我在你面前如何成长,能否保持纯洁;他只求我娴于词令,不管我的心地、你的土地是否荒芜不治,天父啊,你是这心地的唯一的、真正的、良善的主人。

    我十六岁这一年,由于家中经济拮据而辍学,闲在家中,和父母一起生活,情欲的荆棘便长得高出我头顶,没有一人来拔掉它。相反,我的父亲在浴室中看见我发育成熟,已经穿上青春的苦闷,便高兴地告诉我母亲,好像从此可以含饴弄孙了;他带着一种醉后的狂喜,就是这种狂喜使世界忘却自己的创造者,不爱你而爱受造物,这是喝了一种无形的毒酒,使意志倾向卑鄙下流。但你在我母亲心中已经开始建造你的宫殿,准备你的居处。我的父亲不过是一个“望教者”,而且还是最近的事。为此,虽则我这时尚未奉教,我母亲却怀着虔诚的忧惧惊恐,为我担心,怕我“不面向你,而是背着你”①踏上歧途。

    ①见《旧约·耶利米书》2章271节。

    唉!只能怨我自己!我远离着你而前进,我的天父,我敢说你缄默不语吗?这时你真的一言不发吗?你通过我的母亲、你的忠心的婢女,在我耳边再三叮咛。可是这些话一句也没有进入我的心房,使我照着做。她教我,我记得她曾非常关切地私下告诫我,不要犯奸淫,特别是不要私通有夫之妇。

    我认为这不过是妇人的唠叨,听从这种话是可耻的。其实这都是你的话,而我不知道,我还以为你不声不响,这不过是她饶舌;你却通过她对我讲话,你在她身上受到我、受到“你的仆人,你的婢女的儿子”①的轻蔑。但我不知道;我如此盲目地奔向堕落,以致在同辈中我自愧不如他们的无耻,听到他们夸耀自己的丑史,越秽亵越自豪,我也乐于仿效,不仅出于私欲,甚至为了博取别人的赞许。除了罪恶外有什么值得谴责呢?我却为了不受谴责,越加为非作歹,并且由于我缺乏足以和那些败类媲美的行径,便捏造我没有做过的事情,害怕我越天真越不堪,越纯洁越显得鄙陋。

    ①见《诗篇》115首16节。

    瞧,我和那些伙伴们行走在巴比伦的广场上,我在污泥中打滚,好像进入玉桂异香丛中。无形的敌人要我胶着在这个泥沼内,越来践踏我、诱惑我,因为我极易受诱惑。她、我的生身之母,虽则已经逃出巴比伦城,但尚在城郊踽踽而行;她告诫我要纯洁,但听到丈夫所说关于我的种种,虽则觉察到情形不妙,前途危险,却并不设法用夫妇之爱来加以限制,即使不能根本解决。她不愿如此做,因为害怕妻室之累妨碍了我的前途,所谓前途,并非我母亲所希望的、寄托在你身上的、身后的前途,而是学问上的前途。我的父母都渴望我在学问上有所成就:父亲方面,他几乎从不想到你,对我却抱着许多幻想;母亲呢,则认为传统的学问不仅没有害处,反而为我日后获致你能有不少帮助。

    这是据我记忆所及,回想父母的性情作如此猜测。他们从此对我不但不严加管束,反而放松羁绊,任我纵情嬉戏。我的天父,我周围全是浓雾,使我看不见真理的晴天,而“我的罪恶恰就从我的肉体中长起来”。①

    ①见《诗篇》72首7节。

    主,你的法律惩罚偷窃,这法律刻在人心中,连罪恶也不能把它磨灭。哪一个窃贼自愿让另一个窃贼偷他的东西?哪一个富人任凭一个迫于贫困的人偷窃?我却愿意偷窃,而且真的做了,不是由于需要的胁迫,而是由于缺乏正义感,厌倦正义,恶贯满盈。因为我所偷的东西,我自己原是有的,而且更多更好。我也并不想享受所偷的东西,不过为了欣赏偷窃与罪恶。

    在我家葡萄园的附近有一株梨树,树上结的果实,形色香味并不可人。我们这一批年轻坏蛋习惯在街上游戏,直至深夜;一次深夜,我们把树上的果子都摇下来,带着走了。我们带走了大批赃物,不是为了大嚼,而是拿去喂猪。虽则我们也尝了几只,但我们所以如此做,是因为这勾当是不许可的。

    请看我的心,我的天父啊,请看我的心,它跌在深渊的底里,你却怜悯它,让我的心现在告诉你,当我作恶毫无目的,为作恶而作恶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罪恶是丑陋的,我却爱它,我爱堕落,我爱我的缺点,不是爱缺点的根源,而是爱缺点本身。我这个丑恶的灵魂,挣脱你的扶持而自趋灭亡,不是在耻辱中追求什么,而是追求耻辱本身。

    美好的东西,金银以及其他,都有动人之处;肉体接触的快感主要带来了同情心,其他官能同样对物质事物有相应的感受。荣华、权势、地位都有一种光耀,从此便产生了报复的饥渴。但为获致这一切,不应该脱离你、违反你的法律。我们赖以生存于此世的生命,由于它另有一种美,而且和其他一切较差的美相配合,也有它的吸引力。人与人的友谊,把多数人的心灵结合在一起,由于这种可贵的联系,是温柔甜蜜的。

    对于上列一切以及其他类似的东西,假如漫无节制地向往追求这些次要的美好而抛弃了更美好的,抛弃了至善,抛弃了你、我们的主、天父,抛弃了你的真理和你的法律,便犯下了罪。世间的事物果然能使人快心,但绝不像你、我的天父、创造万有的天父,正义的人在你身上得到快乐,你是心地正直者的欢忭。

    如果追究一下所以犯罪的原因,一般都以为是为了追求或害怕丧失上文所谓次要的美好而犯罪。这些东西的确有其美丽动人之处,虽则和天上的美好一比较,就显得微贱不足道。一人杀了人。为何杀人?因为贪恋人家的妻子或财产;或是为了生活想偷东西,或是害怕他人抢走自己的东西,或是受了损害愤而报仇。是否会没有理由而杀人,欢喜杀人而杀人?谁会相信?据说有这样一个毫无心肝、残暴至极的人,①是凶恶残暴成性的,但也有人指出其中原因:“他担心闲着不动,手臂和精神都会松驰。”②但为何担心呢?他的横行不法,是企图抢得罗马城后,光荣、权势、财富便唾手可得,不再会因手头拮据和犯罪后良心的不安而恐惧经济困难和法律制裁了。因此卡提里那也并不爱罪恶本身,是爱通过犯罪而想达到的目的。

    ①指下文的卡提里那(公元前108?—62)。
    ②见罗马史家撒路斯提乌斯(公元前86—35)所著《卡提里那的阴谋》,16章。

    唉,我这一次偷窃,我十六岁上所犯的罪行,这可怜的我究竟爱你什么?既然是偷窃,能有美丽动人之处吗?有什么值得我谈的呢?我们所偷的果子是美丽的,因为是你造的,我的好天父、万有中最美善的,万有的创造者,我的至善,我真正的至宝。的确,果子是美丽的,但我可怜的心灵并不贪那些果子,因为我有更多更好的;我摘这些果子,纯然是为了偷窃,因为我到手后便丢掉,仅仅饱餐我的罪恶,享受犯罪的乐趣。即使我丢下一两枚,这也不过作为罪恶的调味而已。

    现在,我的主、天父,我要问偷窃有什么使我欢喜的呢?绝无可人之处。我不谈在公平和明智中所看到的那种美?或在人的思想、记忆、官感、生长中所看到的美,也不谈天上星辰光耀灿烂的美,或充满着生生不息的动物的大地和海洋的美;它连骗人的罪恶所具有虚假的美也没有。

    因为骄傲模仿伟大,独有你天父是凌驾一切之上;贪婪追求地位光荣,但尊荣永远是属于你的;有权势者的暴虐企图使人畏惧,但惟有你天父才能使人敬畏,一人在何时何地,用什么方法、凭借什么能越出你的权力?轻薄的巧言令色想博得爱怜,但什么也不能比你的慈爱更有抚慰的力量,比你美丽光明的真理更有实益地值得爱恋;好奇心仿佛在追求知识,你却洞悉一切事物的底蕴。愚蠢也挂上纯约质朴的美名,但有什么比你更纯一、更纯洁,因为你的行动和罪恶完全对立。懒惰自诩为恬静,但除了主以外,什么是真正的恬静?奢侈想赢得充盈富裕的称号,而你才是涵有一切不朽甘饴的无尽库藏。挥霍弋取了慷慨大量的影子,而你才是一切美好的宽绰的施主。悭吝希望多所积聚,而你却具备一切。妒忌妄想高人一等,但谁能超过你呢?愤怒渴求报复,但谁比你的报复更公正呢?恐惧害怕意外的变故损害心爱的东西?担心自己的安全,但在你能有不测的遭遇吗?能使你所爱的和你脱离吗?除了在你左右,还有可靠的安全吗?悲伤是因丧失了所贪求的东西而憔悴,它想和你一样不可能有所丧失。

    这样,灵魂叛离你而贪图淫乐,想在你身外寻求洁净无罪的东西,但这些东西仅有返回你身边才能获得。人们远离了你,妄自尊大地反对你,便是倒行逆施地模仿你。但即使如此模仿你,也显示出你是大自然的创造者;为此,决没有使人完全脱离你的方法。

    但在这次偷窃中,我究竟爱上什么?是否我在这件事上错误地、倒行逆施地模仿我的主呢?是否想违犯法律而无能为力,便自欺欺人想模仿囚徒们的虚假自由,荒谬地曲解你的全能,企图犯法而不受惩罚?瞧,这样一个逃避主人而追逐阴影的奴才!唉,真是臭腐!唉,真是离奇的生活,死亡的深渊!竟能只为犯法而犯法!

    我追溯以往种种,我的心灵能一无忧惧,“主啊,我怎样报答你的恩泽?”①我要热爱你、感谢你、歌颂你的圣名,因为你赦免了我如许罪恶。我的罪恶所以云消雾散,都出于你的恩赐与慈爱,而我所以能避免不犯,也出于你的恩赐,我能为罪恶而爱罪恶,那末还有什么干不出来呢?

    ①见《诗篇》115首12节。

    我认识到不论是我自动犯的罪,或由于你的引导而避免不犯的罪,一切都已获得赦免。谁想到自己的软弱无能,敢把纯洁天真归功于自己的努力,敢少爱你一些,好像你对待回头改过者的宽大慈爱对他并不那么需要?谁听从你的呼唤,随声而跟从你,避免了我所回忆而忏悔的罪恶,请他不要讥笑我病后受到这位良医的治疗而痊愈;他的不害病,或至少不生这样的重病,也应归功于这位良医;希望他看到我罪恶的痼疾霍然而愈,看到自身没有染上罪恶的沉疴,能同样爱你,能更热爱你。

    这个不堪的我,从那些现在想起还使我面红耳赤的事件,特别从这次因爱偷窃而干的偷窃,得到什么果实呢?什么也得不到,因为偷窃本身就是虚无;这不过更显出我的可怜。但假如我是单独一人,我便不会如此——据我回忆,我当时的心情是如此——我单独一人,决不会干这勾当。可见我还欢喜伙伴们的狼狈为奸,因此说我只爱偷窃不爱其他,是不正确的,但也能说是正确的,因为狼狈为奸也不过是虚无。

    但究竟如何呢?除了驱除阴霾、照耀我心的天父外,谁能指点我?谁促使我追究、分析、思考?假如我欢喜所偷的果子,想享受这些果子,那末为满足我的欲望,我单独也能干这勾当,不需要同谋者的相互激励,燃起我的贪心,使我心痒难忍。但由于我的喜爱不在那些果子,因此是在乎罪恶本身,在乎多人合作的犯罪行为。

    这是什么心情呢?当然龌龊不堪,怀着这种心情的人真是可耻。但究竟是怎样的呢?“谁能了解罪恶?”①想到我们能欺骗那些绝对料不到我们有此行径而且竭力反对我们如此做的人们,我的心好像忍俊不禁了。但为何我单独干不会如此兴高采烈呢?是否一个人不容易发笑?的确一个人不容易笑;但即使是独自一人,没有其他人在侧,看到或想到太可笑的事情,也会破颜而笑的。可是如果我是单独一人,是不会做的,绝对不会做的。

    ①见《诗篇》18首13节。

    我的天父,这是我的心灵在你面前活生生的回忆。我单独一人不会干这一次只为爱偷窃而不贪赃物的偷窃勾当。我独自一人绝对不会欢喜这行径,绝对不会干的。唉,害人不浅的友谊,不可思议的思想诱惑,从游戏玩笑,进而产生了为自己一无所得,而且不出于报复之心的损害他人的欲望:只消别人说:“走,干一下!”便惭愧自己有羞耻之心!

    谁能揭穿其中曲折复杂的内幕?丑恶不堪,我不愿再去想它、看它了。我现在需要的是你,具有纯洁光辉的、使人乐而不厌的、美丽灿烂的正义与纯洁,在你左右才是无比的安宁与无忧无虑的生活。谁投入你的怀抱,“进入主的福乐”,①便不再忧虑,在至善之中享受圆满的生活。我的天父,我青年时曾远离了你,远离了你的扶持,深入歧途,我为我自己成为一个“饥馑的区域。”②

    ①见《马太福音》,25章21节。
    ②见《路加福音》,15章14节。

卷三

    我来到了迦太基,我周围沸腾着、振响着罪恶恋爱的鼎镬。我还没有爱上什么,但渴望爱,并且由于内心的渴望,我更恨自己渴望得还不够。我追求恋爱的对象,只想恋爱;我恨生活的平凡,恨没有陷阱的道路;我心灵因为缺乏滋养的粮食,缺乏你、我的天父而饥渴,但我并不感觉这种饥渴,并不企求不朽的粮食,当然并非我已饱饫这种粮食;相反,我越缺乏这粮食,对此越感到无味。这正是我的心灵患着病,满身创伤,向外流注,可怜地渴求物质的刺激,但物质如果没有灵魂,人们也不会爱的。

    爱与被爱,如果进一步能享受所爱者的肉体,那为我更是甜蜜了。我把肉欲的垢秽沾污了友谊的清泉,把肉情的阴霾掩盖了友谊的光辉;我虽如此丑陋,放荡,但由于满腹蕴藏着浮华的意念,还竭力装点出温文尔雅的态度。我冲向爱,甘愿成为爱的俘虏。我的天父、我的慈爱,你的慈祥在我所认为甜蜜的滋味中撒上了多少苦胆。我得到了爱,我神秘地带上了享受的桎梏,高兴地戴上了苦难的枷锁,为了担受猜忌、怀疑、忧惧、愤恨、争吵等烧红的铁鞭的鞭打。

    我被充满着我的悲惨生活的写照和燃炽我欲火的炉灶一般的戏剧所攫取了。人们愿意看自己不愿遭遇的悲惨故事而伤心,这究竟为了什么?一人愿意从看戏引起悲痛,而这悲痛就作为他的乐趣。这岂非一种可怜的变态?一个人越不能摆脱这些情感,越容易被它感动。一人自身受苦,人们说他不幸;如果同情别人的痛苦,便说这人有恻隐之心。但对于虚构的戏剧,恻隐之心究竟是什么?戏剧并不鼓励观众帮助别人,不过引逗观众的伤心,观众越感到伤心,编剧者越能受到赞赏。如果看了历史上的或竟是捕风捉影的悲剧而毫不动情,那就败兴出场,批评指摘,假如能感到回肠荡气,便看得津津有味,自觉高兴。

    于此可见,人们欢喜的是眼泪和悲伤。但谁都要快乐,谁也不愿受苦,却愿意同情别人的痛苦;同情必然带来悲苦的情味。那末是否仅仅由于这一原因而甘愿伤心?

    这种同情心发源于友谊的清泉。但它将往何处?流向哪里呢?为何流入沸腾油腻的瀑布中,倾泻到浩荡烁热的情欲深渊中去,并且自觉自愿地离弃了天上的澄明而与此同流合污?那末是否应该屏弃同情心呢?不,有时应该爱悲痛。但是,我的灵魂啊!你该防止淫秽,在我的天父、我们祖先的天父、永受赞美歌颂的天父保护之下,你要防止淫秽的罪。

    我现在并非消除了同情心,但当时我看到剧中一对恋人无耻地作乐,虽则不过是排演虚构的故事,我却和他们同感愉快;看到他们恋爱失败,我亦觉得凄惶欲绝,这种或悲或喜的情味为我都是一种乐趣。而现在我哀怜那些沉湎于欢场欲海的人,过于哀怜因丧失罪恶的快乐或不幸的幸福而惘然自失的人。这才是比较真实的同情,而这种同情心不是以悲痛为乐趣。怜悯不幸的人,是爱的责任,但如果一人怀抱真挚的同情,那必然是宁愿没有怜悯别人不幸的机会。假如有不怀好意的慈悲心肠,——当然这是不可能有的——便能有这样一个人:具有真正的同情心,而希望别人遭遇不幸,借以显示对这人的同情。有些悲伤果然是可以赞许的,但不应说是可以喜爱的。我的主,你热爱灵魂,但不像我们,你是以无限纯洁、无穷完美的真慈怜悯着世人的灵魂,你不受任何悲痛的侵袭。但哪一个人能如此呢?

    但那时这可怜的我贪爱哀情的刺激,追求引致悲伤的机会;看到出于虚构的剧中人的不幸遭遇,扮演的角色越是使我痛哭流涕,越称我心意,也就越能吸引我。我这一头不幸的牲口,不耐烦你的看护,脱离了你的牧群,染上了可耻的、龌龊不堪的疥疠,这又何足为奇呢?我从此时起爱好痛苦,但又并不爱深入我内心的痛苦——因为我并不真正愿意身受所看的种种——而仅仅是爱好这种耳闻的、凭空结构的、犹如抓着我浮皮肤的痛苦,可是一如指甲抓碎皮肤时那样,这种爱好在我身上也引起了发炎、肿胀、化脓和可憎的臭腐。

    这是我的生活。唉,我的天父,这可能称为生活吗?

    你的慈爱始终遥遥复庇着我。我沉湎于怎样的罪恶之中!我背弃了你,听凭亵圣的好奇心引导我走向极度的不忠不信,成为魔鬼的狡狯仆从,用我的罪行歆享魔鬼,而你便用这一切来鞭打我!我竟敢在举行敬事你的典礼时,在圣殿之内,觊觎追营死亡的果实,你重重惩责我,但和我的罪过相比可算什么?唉,我的天父、我的无边的慈爱,你复庇我不受灾眚的侵袭,而我在危险之中还意气洋洋,到处游荡,远离了你,从我所好的行径而不趋向你的道路,我只知流连于转瞬即逝的自由。

    当时所推崇的学问,不过是通向聚讼的市场,我希望在此中显露头角,而在这个场所越会信口雌黄,越能获得称誉。人们的盲目到达这样程度,竟会夸耀自己的谬见,我在雄辩术学校中名列优等,因此沾沾自喜,充满着虚荣的气概;但是,主,你知道我还是比较循规蹈矩的,绝不参预那些“捣乱鬼”——这个下流的、魔鬼的称号在当时是非常时髦的——的恶作剧;我生活在这些人中间,在无耻之中还带着三分羞恶之心,因为我不和他们同流合污;我和他们在一起,有时也欢喜和他们结交,虽则我始终厌恶他们的行动、他们的恶作剧:欺侮胆怯的新学生,毫无理由地戏弄他们,取笑作乐。没有再比这种行动更相像魔鬼的行动了!称为“捣乱鬼”,真是再恰当没有了。他们自身先已暗受欺人的恶魔捣乱、诱惑、嘲笑,先已陷入他们作弄别人的陷阱!

    血气未定的我和这些人一起,读雄辩术的课本,希望能有出众的口才:这不过为了享受人间荣华的可鄙而浮薄的目的。遵照规定的课程,我读到一个名西塞罗①的著作,一般人更欣赏他的词藻过于领会他的思想。书中有一篇劝人读哲学的文章,篇名是《荷尔顿西乌斯》。②

    ①西塞罗(M.T.Cicero,公元前106—43),罗马古典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
    ②西塞罗的哲学论文之一,原书已佚。

    这一本书使我的思想转变,使我的祈祷转向你,使我的希望和志愿彻底改变。我突然看到过去虚空的希望真是卑不足道,便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热情,向往着不朽的智慧,我开始起身归向你。我钻研这本书,不再着眼于词令——我母亲寄给我的钱好像专为购买这一点,那时我已十九岁,父亲已在两年前去世,——这本书的吸引我,已是由于内容,而不是为了词藻了。

    我的天父,那时我怀着很大的热情,想脱离人世种种而飞到你身边!但我不知道你对我作何安排,因为智慧是属于你的。爱好智慧,在希腊语名为哲学,这本书引起我对哲学的兴趣。有人假借哲学的名义来迷惑他人,利用伟大的、动人的、高尚的名义来粉饰他们自己的谬说;对于当时和以前这一类人物,此书都有论列,印证了你的精神通过你的忠良仆人所贻留的有益忠告:“你们应该小心,勿使他人用哲学、用虚诞的妄言把你们掳走,这种种只是合乎人们的传统和人世的经纶,不合乎基督,而天父的神性却全部寓于基督之身。”①

    ①见《新约·歌罗西书》2章8—9节。

    我心灵的光明,你了解我当时并不知道使徒保罗这一段话。我所以爱那一篇劝谕的文章,是因为它激励我,燃起我的热焰,使我爱好、追求、获致并坚持智慧本身,而不是某宗某派的学说。但有一件事不能使我热情勃发,便是那篇文章中没有基督的名字。主啊,依照你慈爱的计划,我的救主、你的“圣子”的名字,在我哺乳之时,被我孩提之心所吸食,深深蕴蓄于心坎中,一本书,不论文字如何典雅,内容如何翔实,假如没有这个名字,便不能掌握住整个的我。

    为此,我决心要读圣经,看看内容如何。我现在懂得圣经不是骄傲者所能体味,也不是孩子们所能领会的,入门时觉得隘陋,越朝前越觉得高深,而且四面垂着奥妙的帷幕,我当时还没有入门的资格,不会曲躬而进。我上面说的并非我最初接触圣经时的印象,当时我以为这部书和西塞罗的典雅文笔相较,真是瞠乎其后。我的傲气藐视圣经的质朴,我的目光看不透它的深文奥义,圣经的意义是随孩子的年龄而俱增,但我不屑成为孩子,把我的满腔傲气视为伟大。

    因此,我蹈入了骄傲、狂妄、巧言令色的人们的圈子中,他们口中藏着魔鬼的陷阱,含着杂有你的圣名和耶稣基督、“施慰之神”、“圣神”①等字样的诱饵。他们语语不离这些名字,但不过是掉弄唇舌而发出虚音,心中毫无真理。他们口口声声:“真理、真理”,不断和我谈论真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真理;他们不仅对于身为真理的你,而且对于你所创造的世界也发出种种荒谬的论调:关于世界,即使哲学家们所论确切,我为爱你的缘故,也应置之不顾,你是我最慈爱的父亲,万美之美。

    ①译者按:天主教教义称天主三位:第一位圣父,第二位圣子,降世成人,是为耶稣基督,第三位圣神,四福音中也名为“施慰之神”。

    唉,真理,真理,那时我怎样从心坎的最深处向往着你,那时这些人经常用各种方法在长篇累牍的书本中向我高呼着你的名字!可惜这仅仅是空洞的声音。我渴求着你,而拿来供我充饥的肴馔,不是你而是太阳、月亮;这些美丽的产品是你创造的,但不是你,也不是最好的工程,因为你所创造的精神体,胜过天空灿烂的星辰。

    我如饥如渴想望的也不是那些精神体,而是真理,是你本身、“永无变易,永无晦蚀”①的你。供我大嚼的肴馔不过是华丽的幻象,这些虚幻通过耳目而蒙蔽思想,爱这些虚幻还不如爱肉眼确实看到的太阳。但我以为这一切就是你,就充作我的食料,但并不是恣意饱啖,因为我口中尝不到像你那样的滋味——当然你并非那些凭空虚构的东西——为此,我非但不能解饥,反而更饿了。

    ①见《新约·雅各书》1章17节。

    梦中的饮食和醒时的饮食相仿,但不能使睡者果腹,因为他睡着。上述种种丝毫不像你真理,不像现在和我讲话的真理,这些都是幻象,都是空中楼阁;我们目睹的天空和地面的物体比这些幻象来得实在;我们看到的物体和禽兽看到的一样,也比我们想像的更实在。甚至我们想像中的物体也比我们依据这些物体而虚拟的茫无边际的东西更形实在。那时我便以这些幻象充饥,却不能因此果腹。

    但是,你、我的爱、孱弱的我所依恃而汲取力量的,你不是我们肉眼所看见的天际星辰,也不是我们看不见的物体,这一切都是你创造的,而且还不是你最好的工程。你与我所虚构的幻象、绝不存在的幻象有多大的差别!一切实在物体的形象,一切实在的物体——但不是你——也比这些幻象更真实。你也不是使物体具有生命的灵魂——物体的生命比物体更好、更实在——你是灵魂的生命,生命的生命;你以自身生活,你绝不变易,你是我灵魂的生命。

    为我,你当时在哪里?在多么遥远的地方!我离开了你迢迢远行,甚至找不到喂猪的橡子来充饥。文章家和诗人们的故事也远优于那些欺人的妖言,诗歌与“密提阿飞行”①的故事比毒害信徒的“五元素化身大战黑暗五妖洞”②荒诞不经之说也远为有用。因为我从这些诗歌中能汲取到真正的滋养:我虽则唱着“密提阿飞行”故事,但我并不说实有其事,即使我听别人唱,也不会信以为真的。而对于后者我却拳拳服膺了,真是言之痛心!我怎会一层一层滚到地狱底里的呢?由于缺乏真理而心烦虑乱,我追寻你、我的天父,——我现在向你忏悔:在我怙恶不悛的时候,你已经怜悯我——但是仅仅用肉体的感觉,而不是用你所赋与我们足以制服毒虫猛兽的理智。你幽邃沉潜,在我心坎深处之外,你又高不可及,超越我心灵之巅。这时我遇上了所罗门箴言中的那个“坐在自家门口的懵懂无耻的妇人,她说:快快吃这些神秘的饼,喝那杯偷来的甘液”。③她看见我在外浪荡,在细嚼着用我肉眼找到吞食的东西,便把我迷住了。

    ①希腊神话中帮助哲松取得金羊毛的女巫。
    ②指摩尼教教义。
    ③见《旧约·箴言》9章17节。

    我并不想到另一真正存在的真理,因此,人们向我提出:“罪恶来自何处?神是否限制在一个物质的躯体内,是否有头发和手指?多妻的、杀人的、祭祀禽兽的人能否列为义人?”种种问题后,我如受到针刺一般急忙赞成那些狂妄骗子的见解。这些问题使无知的我忐忑不安;我背着真理,还自以为面向真理;我不懂得“恶”不过是缺乏“善”,彻底地说只是虚无。那时我的肉眼已为外物所蔽,我的精神只能见到魑魅魍魉,当然我不会懂得这一点。

    那时我不知道天父是神体,没有长短粗细的肢体,没有体积,因为一有体积,局部必然小于整体;即使是无限的,但为空间所限制的一部分必然小于无限,便不能成为神体,如天主的无所不在,在在都是整个天父。至于我们本身凭什么而存在,为何圣经上称我们是“天主的肖像”①,这一切都不知道。

    ①见《旧约·创世记》1章27节。

    我也不认识真正的、内心的正义,不依据习俗而依据全能天父的金科玉律权衡一切的正义;天父的法律一成不变,不随时间空间而更改,但随时代地区的不同而形成各时代各地区的风俗习惯;亚伯拉罕、以撒、雅各、摩西、大卫①以及为天父亲口赞许的人,依照天父的法律都是正义的人;但这些无知之徒随从世人的褒贬毁誉,以个人的经验去衡量人类的全部风俗习惯,断定他们是不正义的,这犹如一人不识武装,不知盔与甲的用度,加甲于首,裹盔于足,便认为不适于用;或是某日规定下午休假,这人强调上午既然容许营业,抱怨下午为何不能进行卖买;又如在某人家中见某一奴隶手持的东西不准另一个进酒肴的奴隶接触,或在马厩后做的工作不准在餐厅进行,便指斥同居一室、同属一家,为什么待遇不同。

    ①指这些人都是《旧约》中的圣哲。

    同样,这些人听到现代正义的人所禁行的事,古代正义的人却不在此例,天父权衡时宜,对古人制定那样法令,对今人制定这样法令,古往今来都适应着同一的正义,他们却对此愤愤不平。不知同一人、同一日、在同一屋中,使用某一肢体时,不能代之以另一肢体;某时准许做的,换一个时辰即行禁止;在某一角落许可或命令做的,在附近的另一角落便不许做,做了要受责罚。那末,正义成为变化多端了?不然,这是正义所统摄的时代有所不同,既然是时代,便有先后。人生非常短促,不能以为本身有了经验,便对经验所不及的古今四方的事物因革都融会贯通;反之,在同一人身上、同一天内、同一屋中,很容易看出某一时刻、某一地点或某一肢体应做何事,因此对前者感到抵触,而对后者便毫无异议。

    以上种种,我一无所知,也绝不措意;虽然这些事理从各方面透进我的双目,我还是熟视无睹。我诵诗时,音节的轻重不能随意配置,一种诗体有一种格律,在同一诗句中也不能都用同一的音节;但文章的规律,不是随地而异的,它有一个完整的体系。我并没有看到圣贤们所服膺的正义,是把所命令的一切合成一个高妙万倍的整体:正义本质绝无变易,也不把全部条例施行于任何一个时代,而是因时制宜,为每一时代制定相应的法令。我却盲目批评虔诚的祖先们不独遵照天父的命令和启示调配当前的一切,甚且秉承天父的默牖,对将来发出预言。

    那末“全心、全灵、全意爱天父和爱人如己”①在某时某地能不能也成为非正义的呢?凡违反天性的罪行,如所多玛人所做的,不论何时何地都应深恶痛绝,即使全人类都去效尤,在天父的定律之前,也不能有所宽纵,因为天父造人,不是要人如此自渎。天父是自然的主宰,淫欲玷污了自然的纪律,也就破坏了我们和天父之间应有的关系。

    ①见《新约·马可福音》12章30节。

    至于违反风俗习惯的罪行,应随不同的习俗加以禁邂,某一城市或某一国家,或因习惯或由法律所订定的规章,不应为市民或侨民随意破坏。任何部分如与整体不合即是缺陷。但如天父所命令的和一地的习惯规章抵触,即使从未执行,应即实施,若已废弛,应予恢复。君王有权在所统治的城邑中颁布前人或本人从前未曾制订的新法,凡是服从新法,并不违犯本城的旧章,而不服从恰就违反本城的制度,因为服从君王是人类社会共同的准则,那末对万有的君王、天父的命令更应该毫不犹豫地服从。人类社会中权力有尊卑高下之序,下级服从上级,天父则凌驾一切之上。

    对于侮辱他人,或对人施行暴力,二者都是蓄意损害他人的罪行,则和违反天性的罪行相同。这两种罪行的起因,或是为了报复,如仇人的陷害仇人;或为夺取别人所有,如强盗的抢劫行旅;或为逃避祸患,如一人恐惧另一人;或出于妒忌,如不幸者妒忌另一人的幸福,如得势者畏恨别人势力与自己相埒;或仅仅出于幸灾乐祸,如观看角斗的观众,或戏弄嘲笑别人。

    这些是主要的罪行,根源都由于争权夺利,或为了耳目之娱,或为逞情快意,有时源于二者,甚至兼有以上三种根源。我的至尊至甘的天父,生活于这些罪恶,便是侵凌了你的“十弦琴”、你的“十诫”。你是不可能有所朽坏,有所损蚀,哪一种罪恶能影响你,哪一种罪行能损害你?但人们犯罪,你便加惩罚,因为即使是为了反对你而犯罪,也就是亵渎了人们自己的灵魂,罪恶在欺骗自身,或是毁坏你所创造、所调摄的天性;或漫无节制、过度享受你所赋畀的事物;或违反天性、追求违禁的事物;或故触锋芒,思想上、言语上侮辱你;或越出人类社会的范围,横行不法,随自己的好恶,挑拨离间,以快自己的私意。这种种的产生都由于抛弃了你生命的泉源、万物唯一真正的创造者和统治者;由于师心自用,错误地爱上了一部分,而以部分为整体。

    因此,只有谦虚的虔诚能引导我们回到你身边,使你清除我们的恶习,使你赦免悔过自新者的罪业,使你俯听桎梏者的呻吟,解脱我们自作自受的锁链,只要我们不再以贪得无餍而结果丧失一切、更爱自身过于爱你万善之源的私心,向你竖起假自由的触角。

    在损己损人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罪恶中,也有进德修业的人所难免的过失;这些过失,如依严正的论断,自可作求全的责备,但同时有结成善果的希望,如萌芽之至于收获,则又应受赞许。有些近似上述两类的罪恶,而又实非是罪,因为既不侵犯你、我们的主、天父,也不危害社会;譬如一人储藏生活所需而且符合时势要求的某些物品,同时又不能确定他是否出于占有的欲望,又如为了纠正一人的错误,行使合法权加以处分,同时也不能确定其是否有损人之心。

    因此有许多行为,在常人视为应受谴责,而你却不以为非,也有许多人所赞许的事,而你却不以为是。往往行事的外表和其人的内心大相悬绝,而当时的环境也不是常人所能窥测。但如果你突然发出一项特殊的、出人意外的命令,而且你过去曾加禁止的,你又不宣布发令的原因,即使这命令抵触人类社会的约章,也没有一人敢怀疑是否应该服从,因为惟有服从你的社会才是正义的社会。谁能确知你的命令,那真有福!因为你的仆人们一切行动,或为适应目前的需要,或为预示将来。

    由于我不了解这些原则,因此我讪笑你的圣美的仆人们和先知们。我讪笑他们,其实你也得讪笑我;我不知不觉地堕落到如此愚蠢的境界,以致相信人们摘无花果时,果子和树在流着乳一般的泪水;一位“圣人”①吃了这只无花果——当然摘的人犯罪,圣人没有罪——是把许多天使,甚至神的分子吞入腹中,圣人在祷告中呻吟太息时,吐出天使甚至神的分子,这些无上真神的分子本被囚禁在果子之中,这时被圣人的齿腹解放出来。我认为更应该同情地上的果子过于所以产生果子的原因、人,因为一个非摩尼教徒向你要一点食物解饥,如果你给他吃,便应受死刑。

    ①按摩尼教内分“圣人”和一般信徒“听讲者”两类。

十一

    你自天垂手,把我的灵魂从黑暗的深渊拯救出来,我的母亲、你的忠心的婢女为了我向你痛哭,远过于母亲痛哭死去的子女。她看见我在她所得自你的信仰和精神方面已经死去。主,你应允她的祈祷,你应允她,并没有轻视她在各处祈祷时流下的眼泪,你应允她的祈祷。因为她所得的梦从哪里来的呢?你在梦中安慰她,她因此重新收抚我,许我在家中和她同桌饮食。她初起对我侮慢神圣的罪行是深恶痛绝的。她梦中见她自己站在一条木尺上,又见一位容光焕发的青年含笑走到她跟前。这时她痛不自胜,那位青年询问她何故悲伤天天哭泣——这样的询问往往是为了劝导,不是为了探听——她回答说是痛心于我的丧亡,那位青年请她放心,教她留心看,她在那里,我也在那里,她仔细一看,看见我在她身边,站在同一木尺上。

    这梦是哪里来的呢?一定是你倾听她的心声,全能的好天父啊!你照顾着每一人,仿佛只照顾一个人,你照顾全人类,犹如照顾一人。

    还有一点:她向我谈梦中情形时,我竭力向她解说,教她不要失望,说她日后也会成为我当时那样,她竟毫不犹豫地说:“不,他不对我说:“他在那里,你也将在那里”;①而是说:“你在那里,他也将在那里。”

    ①译者按:“他不对我说”,“他”指梦中的青年,“我”指莫尼加(奥氏之母);“他在那里,你也将在那里”,“他”指奥古斯丁,“你”指莫尼加。

    主啊,据我记忆所及我向你忏悔,我已屡次说过:当时你借我母亲的口所给我的答复,我母亲不为我的似是而非的解释所迷惑,并且能迅速看出应该看到的意义——如果她不说,我当时的确看不出——这种种比那场梦更使我感动。这个梦为安慰我母亲当前的忧虑,预示了她经过很长时期后才能实现的快乐。

    因为我在垢污的深坑中、在错误的黑暗中打滚,大约有九年之久!我屡次想站起来,而每次使我陷得更深一层,但我的母亲,一如你所喜爱的贞静、诚敬、朴素的节妇,虽则抱着满怀希望,但依旧痛哭呻吟,在祈祷时继续为我向你发出哀号,她的祈祷达到你面前,你却让我继续在黑暗中旋转。

十二

    我记得你还给我另一个答复。我现在略去许多支节,为了早已迫不及待地要向你忏悔我所欲忏悔的事情,同时我也忘却了不少情节。

    你通过你的祭司,通过一个在教会内成长的、精通圣经的主教,给我另一个答复。我的母亲请他来和我作一次谈话,驳斥我的错误,诱导我去恶从善——因为他如遇到合适的对象是如此做的——他拒绝了,事后我才懂得他这一决定的明智。他回答说,我还不肯受教,因为,一如我母亲告知他的,我由于新近接受了这异端,还是意气洋洋,曾用一些狡狯的问题难倒了好些知识比较浅薄的人。接着又说:“让他去。你只要为他祈求天父;他自会在书本中发现自己的错误和狂妄。”他还告诉我母亲,他的母亲也受摩尼教的迷惑,他幼时被送给摩尼教徒,该教所有书籍他几乎都读过,甚至抄写过,他没有和任何人争论过,也未受任何人的劝说,是他自己发觉这一教门是多么应受深恶痛绝的,因此他放弃了这教门。我的母亲听了这些话,依旧不放心,更加苦苦哀求,痛哭流涕,请他来看我,说服我。缠得他有些不耐烦而生气了,便说:“去吧,这样生活下去吧!你为你的儿子流下如许眼泪,这样一个儿子是不可能死亡的!”

    我的母亲和我谈话时,屡次提到这事,说她听到这话,恍如听到来自天上的声音。

卷四

    我从十九岁到二十八岁,九年之久,沉溺于种种恶业之中,自惑惑人,自欺欺人,公开是教授所谓“自由学术”,暗中则使用虚伪的宗教幌子,前者是出于骄傲,后者则由于迷信,而二者都是虚妄。我一面追求群众的渺茫名誉,甚至剧场中的喝采,诗歌竞赛中柴草般的花冠、无聊的戏剧和猖狂的情欲,而另一面却企图澡雪这些污秽:我供应那些所谓“优秀分子”和“圣人们”①饮食,想从他们的肚子里泡制出天使和神道来解救我们。我和那些受我欺骗或同我一起受人欺骗的朋友们从事于这种荒谬绝伦的勾当。

    我的天父,那些尚未蒙受你的屈辱抑制而得救的骄傲者,任凭他们讪笑吧;我愿向你忏悔我的耻辱,为了你的光荣。我求你,请容许我用现在的记忆回想我过去错误的曲折过程,向你献上“欢乐之祭”。如果没有你,我为我自己只是一个走向毁灭的向导!即使在我生活良好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饮你的乳、吃你的不朽的食物的人!一个人,不论哪一个人,只要是人,能是什么?任凭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嘲笑吧!我们,孱弱、贫困的我们,愿意向你忏悔。

    ①按指摩尼教徒。

    在这些年代中,我教授着雄辩术,我身为私欲的败将,却在出卖教人取胜的争讼法术。主啊!你是知道我希望教些好学生、当时所称的好学生;我一片好意地教他们骗人之道,不是要他们陷害无辜,但要他们有时去救坏蛋。天父啊,你远远望见我在斜坡上摇摇欲坠,我在浓雾中射出一些善意的闪光,你看见我在教导那些爱好浮华、追求谎言的人时,虽则我和他们是一丘之貉,但还能表现出一些良知。

    在这些年代中,我和一个女子同居着,我们两人不是经过当时所谓合法的婚姻而结合的,而是由于苦闷的热情,我忘却了理智而结识的。但我仅有她一人,我对她是始终如一,并无其他外遇。在她身上,我亲自体验到为子嗣而黾勉同心的婚姻与肉欲冲动的结合有很大的差别,后者违反了双方的意愿而生育子女,但对所生的也不得不加以爱护。

    我还记得一次参加诗剧比赛,一个巫师问我如赢得胜利,结他多少钱作为酬报,我是非常憎恨这种龌龊的邪术,我回答说,即使能赢得一只不朽的金冠,我也不愿为我的胜利而杀一只苍蝇,因为这巫师将杀牲祭祀魔鬼,认为如此则可以为我获致魔鬼的助力。但是,我心灵的天父,我的所以拒绝,并非出于你所喜爱的真纯,因我当时只能想像物质的光华,还不知道爱你。一个灵魂向往这种虚幻,不是“离弃你而犯奸淫”①吗?不是在信任谎言,“饲喂狂风”②吗?因我虽不愿为我而举行淫祀,但我的迷信却天天在享祭魔鬼魔鬼以我们的错误为乐趣,为嘲笑的目标,我们在饲喂魔鬼不就是在“饲喂狂风”吗?

    ①见《诗篇》72首27节。
    ②见《旧约·何西阿书》12章1节。

    为此,我是继续向当时名为算术家的星士请教,因为他们的推演星命似乎并不举行什么祭祀,也不作什么通神的祝告。但是基督教真正的、合乎原则的虔诚必然加以排斥。

    本来最好是向你、主忏悔说:“求你可怜我,治疗我的灵魂,因为我获罪于你”;①不应依恃你的慈爱而放肆,恰应牢记着你的话:“你已痊愈了,不要再犯罪,才能避免遭遇更不幸的事。”②

    ①见《诗篇》40首5节。
    ②见《约翰福音》5章14节。

    这些星士们都竭力抹杀你的告诫,对我说:“你的犯罪是出于天命,是不可避免的”;“是金星、或土星、火星所主的。”这不过为卸脱一团血肉、一个臭皮囊的人的罪责,而归罪于天地日月星辰的创造者与管理者。这创造者与管理者不是你是谁呢?你是甘饴和正义的根源,你“将按照每人的行为施行赏罚”,“你绝不轻视忧伤痛恨的心”。③

    ③见《马太福音》16章27节;《诗篇》50首19节。

    当时有一位具有卓见之士,④并且也精于医道,在医学上负有盛名,他曾以总督的名义,不是以医生的名义,把竞赛优胜的花冠戴在我患病的头上。这病症却是你诊疗的,因为“你拒绝骄傲者,而赐恩于谦卑的人”。⑤

    ④按即卷七、第六章所说的文提齐亚努斯,是当时的名医。况且,通过这位丈人,你何曾停止过对我的照顾,对我灵魂的治疗?
    ⑤见《新约·彼得前书》5章5节。

    我和他比较亲厚之后,经常尽心听他说论。他的谈论不重形式,但思想敏锐,既有风趣,又有内容。他从我的谈话中知道我在研究星命的书籍,便以父执的态度谆谆告诫我,教我抛开这些书本,不要以精神耗于这种无益之事,应该用于有用的事物;他说他也研究过星命之学,而且年轻时,曾想以此为终生的职业。他既然能读希波革拉第①的著作,当然也能理解这些书。他的所以捐弃此道而从事医道,是由于已经觑破星命术数的虚妄,像他这样严肃的人,不愿作骗人的生涯。他又对我说:“你自可以教授雄辩术在社会上占一位置;你研究这种荒诞不经之说,并非为了生计,而且出于自由的爱好。你应该相信我的话,因为我对这一门曾经刻苦钻研,已可以此为业。”我问他为什么许多预言真的会应验。他照他的能力答复我,认为这是散布在自然界的偶然的力量。他说臂如翻阅某一诗人的诗集,一首诗的内容写的完全是另一件事,但可能有一句诗和某人的情境吻合,那末一人的灵魂凭着天赋的某种直觉,虽则莫名其妙,但偶然地、不经意地说了一些话,和询问者事实竟相符合,这也不足为奇。

    ①纪元前第五世纪的希腊名医。

    这是你从他口中,或通过他给我的忠告,并且在我的记忆中划定了我此后研究学术的方向。但在当时,这位长者,甚至和我最知己的内布利提乌斯——一位非常善良、非常纯洁的青年,最反对占卜的——都不能说服我使我放弃此种术数。对于我影响最深的,是这些书的作者的权威,我还没有找到我所要求的一种可靠的证据,能确无可疑地证明这些星命家的话所以应验是出于偶然,而不是出于推演星辰。

    在这些年代中,我在本城开始我的教书生涯时,结识了一个非常知己的朋友,他和我一起研究学问,又同在旺盛的青年时代。他本是和我一起长大、一起就学、一起游戏的。但幼时我们两人还没有深切的爱情,虽则后来也不能谓是真正的友谊,因为只有你把那些具有“因我们所领受的圣神而倾注于我们心中的爱”①而依附你的人联结在一起的友谊才是真正的友谊。但那时我和他的交谊真是无比甜蜜,同时,因嗜好相同,更增加了我们的投契。我又使他放弃了他青年时代尚未真诚彻底认识的真正信仰,把他拖到了我母亲为我痛哭的荒诞危险的迷信之中。他的思想已经和我一起走上了歧途,而我的心也已经不能没有他。你是复仇的天父,同时也是慈爱的泉源,你紧紧追赶着逃避你的人,你用奇妙的方式使我们转向你;这温柔的友谊为我说来是超过我一生任何幸福,可是还不到一年,你便使他脱离了人世。

    ①见《新约·罗马书》5章5节。

    任何人,即使仅仅根据个人内心的经验,也不能缕述你的慈爱。我的天父,这时你做什么?你的判断真是多么深邃他患着高热,好久不省人事,躺在死亡的汗液中;病势看来已经绝望,便有人结这个失去知觉的病人行了“洗礼”,我也并不措意,认为他的灵魂一定保持着所得于我的思想,而不是得于别人在他失去知觉的肉体上的行动。岂知远远出于我意料之外,病势转好,没有危险了当我能和他讲话时——只要他能说话,我即能和他谈话,因为我日夜不离,我们两人真是相依为命——我想把他在昏迷中领受“洗礼”一事向他打趣,以为他也将自哂这回事的。岂知他已经知道自己受了洗礼。这时他惊怖地望着我,如对仇人一般,用突然的、异乎寻常的坚决态度警告我,如果我愿意和他交朋友,不能再说这样的话。我愕然失色,竭力压制我的情绪,让他保养精力,以为等他恢复健康之后,我对他又能为所欲为了。但是他从我疯狂的计划中被抢走,保存在你的身边,作为我日后的安慰。几天后,我又在他身边时,寒热重新发作,便溘然长浙了。

    这时我的心被极大的痛苦所笼罩,成为一片黑暗!我眼中只看见死亡!本乡为我是一种刑罚,家庭是一片难言的凄凉。过去我和他共有的一切,这时都变成一种可怕的痛苦。我的眼睛到处找他,但到处找不到他。我憎恨一切,因为一切没有他;再也不能像他生前小别回来时,一切在对我说,“瞧,他回来了!”我为我自身成为一个不解之谜:我问我的灵魂,你为何如此悲伤,为何如此扰乱我?我的灵魂不知道怎样答复我。假如我对我的灵魂说:“把希望寄托于天父”,它不肯听我的话,这很对,因为我所丧失的好友比起我教它寄予希望的幻象是一个更真实、更好的人。为我,只有眼泪是甜蜜的,眼泪替代了我心花怒放时的朋友。

    主啊,这一切已经过去,时间已经减轻了我的伤痛。我能不能把心灵的耳朵靠近你的嘴,听听你给我解释为何眼泪为不幸的人是甜蜜的。你虽则无所不在,但是否把我们的苦难远远抛在一边?是否你悠悠自得,任凭我们受人生的簸弄?可是我们除了在你耳际哀号外,没有丝毫希望。烦恼、呻吟、痛哭、叹息、怨恨能否在此生摘到甜蜜的果实?是否因为我们希望你俯听垂怜,才感到甜蜜?对于祷告,的确如此,因为祷告时,抱着上达天听的愿望。但因死别而伤心,而悲不自胜,是否也同样有此愿望?我并不希望他死而复生,我的眼泪也并非要求他再来人世,我是仅仅因伤心而痛哭,因为我遭受不幸,丧失了我的快乐。眼泪本是苦的。是否由于厌恶我过去所享受的事物,才感觉到眼泪的甜味?

    我为何要说这些话?现在不是提问题的时候,而是向你忏悔的时候。那时我真不幸。任何人,凡爱好死亡的事物的,都是不幸的:一旦丧失,便会心痛欲裂。其实在丧失之前,痛苦早已存在,不过尚未感觉到而已。那时我的心境是如此。我满腹辛酸而痛哭,我停息在痛苦之中。我虽则如此痛苦,但我爱我这不幸的生命,过于爱我的朋友。因为我虽则希望改变我的生命,但我不愿丧失我的生命,宁愿丧失朋友;我不知道我那时是否肯为了他而取法传说中的奥莱斯得斯和彼拉得斯,如果不是虚构的话,他们两人愿意同生同死,不能同生,则不如同死。但当时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与此完全相反的情绪:一面我极度厌倦生活,一面却害怕死。我相信我当时越爱他,便越憎恨、越害怕死亡,死亡抢走了我的朋友,死亡犹如一个最残酷的敌人,既然吞噬了他,也能突然吞下全人类。我记得我当时的思想如此。

    这是我的心,我的天父啊,我的内心是如此;请看我的记忆。你是我的希望,你清除了我情感的污秽,使我的眼睛转向你,你解除了绊住我双足的罗网。那时,我奇怪别人为什么活着,既然我所爱的、好像不会死亡的好友已经死去;我更奇怪的是他既然死去,而我,另一个他,却还活着。某一诗人论到自己的朋友时,说得很对,称朋友如“自己灵魂的一半”①。我觉得我的灵魂和他的灵魂不过是一个灵魂在两个躯体之中,因此,生命为我成为可怖的,因为我不愿一半活着,也可能我因此害怕死,害怕我所热爱的他整个死去。

    ①罗马诗人荷拉提乌斯(公元前65—8)的诗句,见所著《诗歌集》卷一,第3首第8句。

    唉,真是一种不懂以人道教人的疯狂!一个满腹委屈忍受人生的傻瓜!我当时确是如此。因此,我愤愤不平,我叹息痛哭,我心烦虑乱,不得安宁,我一筹莫展。我背负着一个破裂的、血淋淋的、不肯被我背负的灵魂,我也不知道把它安置在哪里。无论在优美的树林中,在娱乐歌舞中,在清香四溢的田野中,在丰盛的筵宴中,在书籍诗文中,都得不到宁静。一切,连光明也成为可憎的;一切,除了呻吟和痛哭外,只要不是他,便使我难堪,讨厌;只有寄顿在呻吟和痛哭之中;但只要我的灵魂一离开呻吟和痛哭,那末痛苦的担子更觉重重压在我身上。

    主啊,我知道只有你能减轻我的负担,能治疗我,但我既不愿,也不可能;我意想中的你并非什么稳定实在的东西,因为这不是你,而是空洞的幻影,我的错误即是我的天父。我想把我的灵魂安置在那里,让它休息,它便堕入虚测之中,重又压在我身上;我自身依旧是一个不幸的场所,既不能停留,又不能脱离,因为我的心怎能避开我的心,我怎能避开我自身?那里我能不追随我自身?

    但我逃出了我的故乡。因为在过去不经常看见我朋友的地方,我的眼睛又会像在本乡一样找寻他。我离开了塔加斯特城,来到了迦太基。①

    ①按这是公元376年的事。奥氏在所著《驳学园派》一书中,对此次出游补充了一些细节。

    时间并不闲着,并非无所事事的悠然而逝:通过我们的感觉,时间在我们心中进行看令人惊奇的工作。时间一天又一天的来来去去,在它来时去时,把新的希望、新的回忆注入我心中,逐渐恢复我旧时的寻欢作乐,迫使痛苦撤退;但替代的虽不是新的痛苦,却是造成新痛苦的因素。何以这痛苦能轻易地深入我内心呢?原因是由于我爱上一个要死亡的人,好像他不会死亡一样,这是把我的灵魂洒在沙滩上。

    这时最能恢复我的生气的,是其他朋友们给我的安慰,我和他们一起都爱着我当时所奉为真神的一连串神话和荒渺之言,我们这颗痒痒的心,用这些邪僻的东西来搔爬着,让它们腐蚀我们的心灵。一个朋友能死去,神话却不会死。此外,在那些朋友身上还有更能吸引我的东西:大家谈论,嬉笑,彼此善意的亲昵,共同阅读有趣的书籍,彼此玩笑,彼此体贴,有时意见不合,却不会生出仇恨,正似人们对待自身一样;而且偶然的意见不同,反能增加经常意见一致的韵味;我们个个是老师,也个个是学生;有人缺席,便一心挂念着,而欢迎他的回来:所有以上种种,以及其他类似的情形都出于心心相印,而流露于谈吐顾盼之间,流露于千万种亲厚挚热的情款;这一切正似熔炉的燃料,把许多人的心灵融而为一。

    朋友之间彼此相爱便是如此,甚至可以到达这样的程度:如果对朋友不以爱还爱,会觉得良心的谴责;对朋友只要求善意的表示。因此,一个朋友死去,便会伤心,蒙上痛苦的阴影,甜蜜变成辛酸,心灵完全沉浸在泪水中,死者的丧失生命,恍如生者的死亡。

    谁爱你,在你之中爱朋女,为你而爱仇人,这样的人真是幸福!一人能在你身上泛爱众人,既然不会丧失你,也不会丧失所爱的人;除了你、我们的天父,创造天地并充塞天地,充塞天地而创造天地的天父外,能有不会丧失的东西吗?没有一人能丧失你,除非他离弃你,而离弃了你能走往哪里,能逃住哪里去呢?不过是离弃了慈祥的你,走向愤怒的你。在你的惩罚的范围中那里能避得开你的法律?“你的法律即是真理”,而“真理即是你”。①

    ①见《诗篇》118首140节;《约翰福音》14章16节。

    全能的天父,“求你使我们转向你,请显示你的圣容,我们便能得救”。②

    ②见《诗篇》79首4节。

    一人的灵魂不论转向哪一面,除非投入你的怀抱,否则即使倾心于你以外和身外美丽的事物,也只能陷入痛苦之中,而这些美好的事物,如不来自你,便不存在。它们有生有灭,由生而长,由长而灭,接着便趋向衰老而入于死亡;而且还有中途夭折的,但一切不免于死亡。或者生后便欣欣向荣,滋长愈快,毁灭也愈迅速。这是一切事物的规律。因为你仅仅使它们成为一个整体的部分,事物的此生彼灭,此起彼仆,形成了整个宇宙。譬如我们的谈话,也有同样的过程:一篇谈话是通过一连串的声音,如果一个声音完成任务后不让另一个声音起而代之,便不会有整篇谈话了。

    天父,万有的创造者,使我的灵魂从这一切赞颂你,但不要让它通过肉体的官感而陷溺于对这些美好的爱恋之中。这些事物弃向虚无,它们用传染性的欲望来撕裂我们的灵魂,因为灵魂愿意存在,欢喜安息于所爱的事物群中,可是在这些事物中,并无可以安息的地方,因为它们不停留,它们是在飞奔疾驰,谁能用肉体的感觉追赶得上?即使是近在目前,谁又能抓住它们?肉体的感觉,正因为是肉体的感觉,所以非常迟钝,这是它的特性。它所以造成的目的,是为了另一种事物,为这些事物已经绰有余裕;但对于从规定的开端直到规定的终点,飞驰而过的事物,感觉便无法挽留。因为在你创造它们的“言语”之中,事物听到这样的决定:“由此起,于此止!”

十一

    我的灵魂啊,不要移情于浮华,不要让你的耳朵为浮华的喧嚷所蒙蔽;你也倾听着。天主的“道”①在向你呼喊,叫你回来,在他那里才是永无纷扰的安乐宫,那里谁不自动抛弃爱,爱决不会遭到遗弃。瞧,事物在川流不息地此去彼来,为了使各部分能形成一个整体,不管整体是若何微小。天父之“道”在说:“我能离此而他去吗?”我的灵魂,至少你对欺骗也已感到厌倦了,你应该定居在那里,把你所得自他的托付给他;把得自真理的一切,托付于真理,你便不会有所丧失;你的腐朽能重新繁荣,你的疾病会获得痊愈,你的败坏的部分,会得到改造、刷新,会和你紧密团结,不会再拖你堕落,将和你一起坚定不移地站在永恒不变的天父身边。

    你为何脱离了正路而跟随你的肉体?你应改变方向,使肉体跟随你。你通过肉体而感觉的一切,不过是部分,而部分所组成的整体,你看不到,你所欢喜的也就是这些部分。如果你肉体的官感能包罗全体,如果不是由于你所受的惩罚,官感不限制于局部,那末你一定希望目前的一切都过去,以便能欣赏全体。譬如我们说的话,你是通过肉体的器官听到的,你一定不愿每一字停留着,相反,你愿意声音此去彼来,这样才能听到整篇谈话。同样,构成一个整体的各部分并不同时存在,如果能感觉到整体,那末整体比部分更能吸引人。但万有的创造者当然更加优于这一切。他就是我们的天父,他不会过去,因为没有承替他的东西。

    ①译者按“道”即天主第二位,见《新约·约翰福音》第1章,拉丁文为“Ver-bum”,或译为“圣言”。

十二

    如果你欢喜肉体,你该因肉体而赞颂天父,把你的爱上升到肉体的创造者,不要因欢喜肉体而失欢于天父。如果你欢喜灵魂,你应在天父之中爱灵魂,因为灵魂也变易不定,谁有固着于天父之中,才能安稳,否则将走向毁灭。因此你该在天父之中爱灵魂,尽量采取灵魂,拉它们和你一起归向天父;你该对它们说:“爱天父,是天父创造了一切,天父并不遥远。天父并非创造万物后便功成身退;万有来自天父,就存在于天父之中。哪里闻到真理的气息,天父就在哪里。天父在人心曲中,而心却远远离开天父。“叛逆的人,回心转意吧!”①

    ①见《旧约·以赛亚书》46章8节。

    依附于创造你们的天父。和他一起,你们便能站住,获得安宁。为何你们要走上崎岖的道路?你们要上哪里去呢?你们所爱的美好都来自他,但惟有归向他,才是美好甘饴,否则即变成苦涩。这是理所必然的,因为美好既来自天父,如放弃天父而爱上这些美好,当然是不合理的。为何你们始终奔逐于艰苦的途径?你们想在哪里找到憩息之处,哪里也找不到。你们找寻吧;决不在你们找寻的地方。你们在死亡的区域中找寻幸福的生命,幸福的生命并不在那里。那里连生命都没有,怎能有幸福的生命呢?

    他,①我们的生命,却惠然下降,他负担了我们的死亡,用他充沛的生命消毁了死亡,用雷霆般的声音呼喊我们回到他身边,到他神秘的圣殿中,他本从此出发来到人间,最先降到童女的怀中,和人性、和具有死亡性的人身结合,使吾人不再永处于死亡之中,“他如新郎一般,走出洞房,又如壮士欣然奔向前程”。②他毫不趑趄地奔走着,用言语、行动、生活、死亡、入地、上天,呼唤我们回返到他身边。他在我们眼前隐去,为了使我们退回到自己内心,能在本心找到他。他不愿和我们长期在一起,但并不抛开我们。他返回到他寸步不离的地方,因为“世界是凭借他而造成的,他本在世界上,他又现身于这世界上为了拯救罪人”。③我的灵魂得罪他,向他忏悔,他便治疗我的灵魂。“人的子孙们,你们的心顾虑重重到何时为止?”④生命降到我们中间,你们还不愿上升而生活吗?但上升到哪里呢?你们不是已高高在上吗?“你们的口不是在侮辱上天吗?”⑤要上升,要上升到天父面前,你们先该下降,因为你们为了反抗天父而上升,才堕落下来的。

    我的灵魂啊,把这些话告诉它们,使它们在“涕泣之谷”中痛哭,带领它们到天父跟前,如果你本着热烈的爱火而说话,那末你的话是天父“圣神”启发你的。

    ①按指上文的“道”。
    ②见《诗篇》18首6节。
    ③见《约翰福音》1章10节。
    ④见《诗篇》40首3节。
    ⑤同上,72首9节。

十三

    这一切,我当时并不知道,我所爱的只是低级的美,我走向深渊,我对朋友们说:“除了美,我们能爱什么?什么东西是美?美究竟是什么?什么会吸引我们使我们对爱好的东西依依不舍?这些东西如果没有美丽动人之处,便绝不会吸引我们。”我观察到一种是事物本身和谐的美,另一种是配合其他事物的适宜,犹如物体的部分适合于整体,或如鞋子的适合于双足。这些见解在我思想中,在我心坎酝酿着,我便写了《论美与适宜》一书,大概有两三卷;天父啊,你完全清楚,我已记不起来了。我手中已没有这书,我也不知道怎样亡失的。

十四

    主、我的天父,我为何要把这本书献给罗马的演说家希埃利乌斯?我和他并不相识,他的学识在当时极负盛名,因此对他崇拜;我听到他的一些言论,使我很佩服,但主要还是由于各方面对他的褒扬标榜,我钦佩他本是叙利亚人,先精通希腊的雄辩术,以后对拉丁文又有惊人的造诣,同时对于有关哲学的各种问题也有渊博的知识。人们赞扬他,虽则不见其人,而对他表示敬爱。这种敬爱之忱是否从赞扬者传入听者之心?不然,这是一人的热情燃烧了另一人的热情。听到别人赞扬一人,因为相信是真心的赞扬,自然会对那人产生敬爱之忱,换言之,对一人的赞扬是出于内心的情感。

    为此,我是依据人们的判断而爱重一人,不是依照你天父的判断,但惟有你不会欺骗任何人。

    但为何人们的赞扬希埃利乌斯和赞赏一个赛车的有名御者,或群众所称道的猎手大不相同,而是怀着尊敬的心意,一如我也希望受到同样的赞扬?为何我虽则赞赏、崇拜舞台上的脚色,却不愿别人赞我、爱我像伶人一样?我宁愿没没无闻,却不愿得到这种名誉,我宁愿别人恨我,不愿别人这样崇拜我。在同一的灵魂,怎会分列着轻重不等各式各样的爱好呢?为何我欢喜别人身上的某种优长,而在自己身上,即使不深恶痛绝,至少表示讨厌而不肯接受?我们不都是人吗?一个爱良马的人,即使可能变成马,也决不愿自己变成马。可是对于优伶不能如此说,因为优伶和我同属人类。然而我所不愿的,却欢喜别人如此,虽则我也是人。人真是一个无底的深渊!主啊,你知道一人有多少头发,没有你的许可,一根也不会少;可是计算头发,比起计算人心的情感活动还是容易!

    至于那位演说家是属于我所敬仰的人物,我希望也能和他一样;我的傲气使我彷徨歧途,随风飘荡,但冥冥之中,我仍受你的掌握。我真不知道,也不能肯定地向你承认我对他的敬仰,是由于人们对他的推重,还是由于他本人所具有的、受到推重的优长?如果那些人介绍同样的事迹,不赞扬他而带着指斥轻蔑的口吻批评他,我对他便不会如此热烈尊崇;事实并没有改变,改变的不过是介绍者的态度。看,一个灵魂不凭借坚定的真理,便会这样奄奄一息地躺着,随议论者胸中所吐出的气息而俯仰反复,光明就被蒙蔽起来,分辨不出真理了。其实真理就在我们面前。

    当时为我最重要的是说法使这位大人物看到我的言论和著作。如果得到他的赞许,那末我更是兴致勃勃;如果他不赞成,那末我这颗习于浮华、得不到你的支撑的心将受到打击。但我自己却很得意地欣赏着我献给他的那部《论美与适宜》的著作,即使没有人赞赏,我也感觉自豪。

十五

    我还没有看出这个大问题的关键在于你的妙化之中,惟有你全能天父才能创造出千奇万妙。我的思想巡视了物质的形相,给美与适宜下了这样的定义:美是事物本身使人喜爱,而适宜是此一事物对另一事物的和谐,我从物质世界中举出例子来证明我的区分。我进而研究精神的性质,由于我对精神抱着错误的成见,不可能看出精神的真面目。真理的光芒冲击我的眼睛,可是我使我跃跃欲试的思想从无形的事物转向线条、颜色、大小;既然在思想中看不到这种种,我便认为我不能看见我的精神。另一面,在德行中我爱内心的和平,在罪恶中我憎恨内心的混乱,我注意到前者具有纯一性而后者存在分裂,因此我以为理性、真理和至善的本体即在乎纯一性。同时糊涂的我认为至恶的本体存在于无灵之物的分裂中,恶不仅是实体,而且具有生命,但并不来自你万有之源。前者、我名之为“莫那特斯”,作为一种无性别的精神体;后者我名之为“第亚特斯”,如罪恶中的愤怒,放浪中的情欲等,我真不知道在说什么。原因是我当时并不懂得,也没有人告诉我,恶并非实体,我们的理智也不是不变的至善。

    犹如愤怒来自内心的冲动,内心动作失常,毫无忌惮地倒行逆施,便犯罪作恶;情欲起源于内心的情感,情感如毫无节制,便陷于邪僻;同样如果理性败坏,则诐辞邪说沾污我们的生命。当时我的理性即是如此。我并不知道我的理性应受另一种光明的照耀,然后能享受真理,因为理性并非真理的本体。“主啊,是你燃点我的心灯;我的天父啊,你照明我的黑暗”;①“你的满盈沾匄了我们”。②因为“你是真光,照耀着进入这世界的每一人”,③“在你身上,没有变化,永无晦蚀”。④

    ①见《诗篇》17首29节。
    ②见《约翰福音》1章16节。
    ③同上,9节。
    ④见《雅各书》1章17节。

    我企图接近你,而你拒绝我,要我尝着死亡的滋味,因为你拒绝骄傲的人。我疯狂至极,竟敢称我的本体即是你的本体,再有什么比这种论调更骄傲呢?我明知自己是变化无常的,我羡慕明智,希望上进,但我宁愿想像你也是变易不定,不愿承认我不同于你。为此,你拒绝我,你拒绝我的顽强狂悖。我想像一些物质的形象,我身为血肉,却责怪血肉;我如一去不返的风,我尚未归向你,我踽踽而行,投奔至既非你又非我、也不属于物质世界的幻象,这些幻象并非你真理为我创造的,而是我的浮夸凝滞于物质而虚构的。我责问你的弱小的信徒们——他们本是我的同胞,我不自知的流亡在外,和他们隔离——我纠缠不清地责问他们:“为何天父所造的灵魂会有错误?”但我不愿别人反问我:“为何天父会有错误?”我宁愿坚持你的不变的本体必然错误,却不愿承认我的变易不定的本性自愿走入歧途,担受错误的惩罚。

    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大概是二十六七岁,当时满脑子是物质的幻象。这些幻象在我心灵耳边噪聒着。但甜蜜的真理啊,在我探究美与适宜时,我也侧看我心灵之耳聆听你内在的乐曲,我愿“肃立着静听你”,“希望所到新郎的声音而喜乐”,①但我做不到,因为我的错误叫喊着把我拖到身外,我的骄傲重重压在我身上把我推入深渊。你“不使我听到欢乐愉快的声音,我的骸骨不能欢跃”,因为尚未“压碎”。②

    ①见《约翰福音》3章29节。
    ②见《诗篇》50首10节。

十六

    我大约二十岁时,手头拿到亚里士多德的《十范诗论》,我读后即能领会,但这种聪明为我有什么用处?我的老师,迦太基的雄辩术教授,提到范畴,便动容赞叹,当时的所谓博士先生们也都交口称道,我也想望羡慕,看作一种不知如何伟大而神圣的著作。有些人自称非但听到明师的口头讲解,而且还得见老师们在灰沙中描摹刻划,才勉强领会;我和他们谈起来,除了我自学心得之外,他们也谈不出什么。

    我以为这本书中相当清楚地谈到“实体”,如人,以及属于实体的一切,如人的外貌如何,身长几尺,是谁的弟兄或亲属,住在哪里,生在哪一年,立着或坐着,穿鞋的或武装,在做什么,或忍受什么,总之都属于其余九范畴,上面我仅仅举一些例子,即使在实体一类,便有无数例子。

    这一切为我有什么用处?没有,反而害了我;我以为这十项范畴包括一切存在,我企图这样来理解你天父的神妙的纯一不变性,好像你也附属于你的伟大与你的美好,以为这两种属性在你身上好像在一个主体上,在一个物质上,其实你的本体即是你的伟大与美好,而其他物体却不因为是物体即是伟大美好,因为如果比较小一些,比较差一些,也依旧是物体。因此我对你的种种看法,都是错误,并非真理,都是我可怜的幻想,而不是对于你的幸福的正确概念,你曾命令过:“地要生出荆棘蒺藜”①我们原靠劳动才能得食,这命令在我身上执行了。

    ①见《创世记》3章18节。

    当时像我这样一个听命于各种私欲的坏奴才,能阅读一切所谓自由艺术的著作,能无师自通,有什么用处?我读得津津有味,但并不能辨别出书中所有正确的论点来自何处。我背着光明,却面向着受光明照耀的东西,我的眼睛看见受光照的东西,自身却受不到光明的照耀。我不靠别人的讲解,不费多少劲,能理解一切有关修词、论辩、几何、音乐、数学的论著,主、我的天父,你都清楚,因为我的聪明,我思想的敏锐,都是你的恩赐;但我并不以此为牺牲而祭献你。所以这些天赋不仅没有用,反而害了我。我争取到我的产权中最好的一部分,我不想在你身边保守我的力量,反而往远方去,挥霍于荒淫情欲之中。良好的赋禀,不好好使用,为我有什么用处?因为一般勤学聪敏的人认为极难理解的那些问题,为我毫无困难,只有向他们解释时,才能感觉到疑难之处,他们中间最聪明的,也不过是最先能领会我的解释的人。

    但这为我有什么用处?当时我认为你,主、天父和真理,不过是一个浩浩无垠的光明物体,而我即发这物体的一分子。唉,真是荒谬绝伦!但我当时确是如此;既然我当时恬不知耻地公开对别人传授我的谬说,向你狂吠,现在我也不顾愧赧而向你天父忏悔,缕述你对我的慈爱,向你呼吁。当时我一无师承读通了难解的著作,但对于有关信仰的道理,却犯了丑恶不堪、亵渎神圣的错误,那末我的聪明为我有什么用处?相反,你的孩子们,始终依恋在你膝下,在你教会的巢中,有纯正的信仰作为饮食,安稳地筹待羽毛丰满,长出爱德的双翅,即使思想拙钝,能有多大害处呢?

    主、我的天父,我们希望常在你的羽翼之下,请你保护我们,扶持我们;你将怀抱我们,我们从孩提到白发将受你的怀抱,因为我们的力量和你在一起时才是力量,如果靠我们自身,便只是脆弱。我们的福利,在你身边,才能保持不失;一离开你,便走入歧途。主啊,从今起,我们要回到你身边,为了不再失足,我们的福利在你身边是不会缺乏的,因为你即是我们的福利。我们不必担心过去离开你,现在回来时找不到归宿,因为我们流亡在外时,我们的安宅并不坍毁,你的永恒即是我们的安宅!

卷五

    你赋予我唇舌,你督促我的唇舌歌颂你的圣名;请你收纳我唇舌所奉献的忏悔之祭。请治疗我全身骸骨,使我的骸骨说:“主,谁能和你相似?”①一人向你忏悔自身的情况,并没有告诉你什么,因为一颗心即使关闭着,也瞒不过你的眼睛,人们的顽强也挣不脱你的掌握;你或出于慈爱,或为了报复,能随意软化我们的顽强,“没有一人能逃脱你的熏炙”。②

    ①见《诗篇》34首10节。
    ②同上,18首7节。

    使我的灵魂为爱你而歌颂你,为歌颂你而向你解说你的慈爱。你所创造的一切始终在歌颂你,从不间断,从不缄默:一切精神体是通过已经归向你的口舌歌颂你;一切动物,一切物质是通过观察者的口舌歌颂你;请使我们的灵魂,凭借你所造的万物,能摆脱疲懒,站立起来走向你,到达这些千奇万妙的创造者的身边,那里才能真正恢复元气,才是真正的力量。

    任凭那些彷徨不定和怙恶不悛的人逃避你吧!你依旧注视着,洞烛他们的黑暗。即使这些人是丑恶不堪,即使万有包括这些人在内,但万有依旧是美丽的。这些人能损害你吗?他们能破坏你的统治吗?从天涯到地角你的统治是公正而完善。他们力图逃避你的圣容,但能逃往何处?哪里你会找不到他?他们所以遁逃是为了不要看见鉴临他们的你,他们闭上了眼睛冲撞你——因为你并不放弃你所创造的任何部分——这些不义的人冲撞你,受到了正义的处分;他们自愿置身于你的慈惠之外,触犯你的正义,领受你严峻的处分。显然,他们是不知道你是无所不在,不受空间的限制,你是始终鉴临着远离你的人。希望他们回身寻你;他们叛离了创造的主宰,但你并不放弃他们。希望他们自觉地回身寻你,你就在他们心中:谁向你忏悔,谁投入你的怀抱,谁因困顿风尘而在你怀抱中流泪痛哭,你就在他心另;你会和蔼地擦干他们的眼泪;因为,主,你不是一个血肉的人,你是创造他们的天父,你现在又再造他们,抚慰他们。但在我追求你的时候,我自己究竟在哪里呢?你在我面前,我则远离我自己,我不曾找到我自己,当然更找不到你了。

    我将在我天父之前,谈谈我二十九岁那一年了。

    这时有一个摩尼教的主教来到了迦太基。这人名福斯图斯,是魔鬼的一张巨大罗网,许多人被他优美的词令所吸引而堕入网中。我虽则赞赏他的词令,但我能把词令和我所渴求的事物真理区分开来;我对于人们交口称道的福斯图斯,不着眼于盛词令的器皿,而着眼于他对我的知识能提供什么菜肴,因为我先已听到他学识渊博并擅长自由艺术的声誉。

    我已经读了许多哲学家的著作,并已记在心头。我还把有些论点和摩尼教的冗长神话作了比较,我认为那些“多材多艺,能探索宇宙秘奥,却不识宇宙主宰”①的人们所论列的比摩尼教可信。但你、“伟大的天父,垂怜卑微的人而藐视骄傲的人”,②你俯就诚心自怨自艾的人。那些骄傲的人,即使他们嗜奇而专精,能计算星辰与沙砾的数字,度量天体,窥测星辰运行的轨道,却找不到你。

    他们凭自己的理智和你所赋畀的才能,探求以上种种,确有很多发明;他们能在好几年前预言某日某时某刻有日月蚀,他们所预测的数字丝毫不爽的应验了。

    人们对这些成就表示赞叹,没有这种知识的人感到惊愕,那些行家却沾沾自喜。目无神明的骄傲使他们和你的无限光明隔绝;他们能预测日蚀,却看不到自身的晦蚀。原因是他们不能本着宗教精神探求他们所以能探求以上种种的才能来自何处。即使他们发现是你创造他们,也不肯把自己贡献于你,使你保持着所创造的工程:他们祭祀自己,却不肯以自身祭祀你,他们不肯宰杀和“空中飞鸟”一样的好高鹜远的意愿、和“海中鳞介”一样的“潜行深渊”的好奇心,以及和“田野的牲畜”③一样的快乐,使你天父能以销铄一切的烈火烧毁他们导致死亡的欲望,赋予他们不朽的生命。

    ①见《旧约·智慧书》13章9节。译者按该卷仅见于天主教本《旧约》,基督教新教列为“次经”,不收。
    ②见《诗篇》137首6节。
    ③同上,8首8节。

    他们不认识“道路”,不认识你的“道”:你是通过“道”而创造了他们所计算的万类,创造了能计算的人类,创造了他们观察万物的官感和所以能计算的理智。“你的智慧是无限无量的。”①你的“独子”“成为我们的智慧、正义与圣德”,②成为我们中间的一员,向凯撒纳税。他们不认识这一条从自身下降到“圣子”,再通过“圣子”而上升到“圣子”的道路。他们不认识这条道路,自以为高高在上,与星辰一样光明;因此堕落到地上,他们冥顽的心便昏暗了。他们对于受造物有许多正确的见解,但不能以虔诚的心寻求真理、寻求造物的主宰,因此一无所获;即使找到,“认识了天父,但不能以崇奉天父的敬礼光荣他”,感谢他;他们的思想流于虚妄,反自以为聪明,把本属于你天父的占为己有,为此之故,他们既狂且瞽,竟然以自身种种强加于你天父,即是以虚妄归于你真理本身,“把不朽天父的光荣比于朽坏的人,比于禽兽蛇虫一般的偶像,以你的真理变为邪说,他们不崇拜奉事造物的主宰,反而崇奉受造之物”。③

    ①同上,146首5节。
    ②见《新约·哥林多前书》1章30节。
    ③见《新约·罗马书》1章21—25节。

    我记取了他们观察受造物所得出的正确论点,我也领会他们推算时辰季节并用观测星辰相互印证的理论,拿来和摩尼教关于这一方面的大批痴人说梦般的论著比较后,看出教外哲学著作有关夏至冬至、春分秋分、日蚀月蚀以及类似现象所给我的知识,在摩尼教的著作中都无从找到。摩尼教只命令我们相信,可是这种信仰和有学术根据的推算,以及我所目睹的事实非但不符,而且截然相反。

    主、真理的天父,是否只要通晓这些事理,就能使你愉悦?一人精通这一切而不认识你,是不幸的,相反,不知道这一切而能认识你,是有福的。一人既认识你,又明白这一切,并不因这些知识而更有福。相反,如果能认识你,能以敬事天父之礼光荣你,感谢你,不使思想陷于虚妄,那末他的幸福完全得之于你。

    一人有一棵树,虽则不知道这树高几肘,粗几肘,却能享用这棵树而感谢你,比了另一人知道有多少高,有多少桠枝,并不占有这树,也不认识这树的创造者,一定更好。对于信徒也如此,世间一切财富都属于他,“似乎一无所有,却一切都有”①;他归向你,一切为你服务,即使连北斗星的轨道也不知道,但毫无疑义,这人比起一人能计算天体星辰,称量元素,却忽视了“用尺度、数字、衡量处置万物”②的你,一定更好。

    ①见《新约·哥林多后书》6章10节。
    ②见《旧约·智慧书》11章20节。

    但谁要求一个摩尼教徒论撰这些事物呢?即使不知道这些事,也能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你对人说过:“诚信即是智慧”。①有人即使精通这些学问,也能不知诚信为何物;但一人对此种学问一无所知,却敢无耻地教导别人,这人不可能是虔诚的信徒。标榜那些尘世间的学问,即使确有心得,也是虚妄;而诚信则在乎运用这些学识来赞颂你。于此可见,摩尼教人违反了此项原则,对那些事物信口雌黄,已由精于此道者证明他不学无术,那末更能清楚看出他对于其他比较深邃的问题也是一窍不通。但这人又不愿别人小觑他,力图使人相信那赋畀信徒恩宠的“圣神”、“施慰之神”,威权神力都附在他身上。有人揭发了他关于天体日月星辰运行的谬论,这一切本与宗教无关,但他的狂妄依旧敢公然亵渎神明,因为他不仅谈论所不知的事情,甚至恬不知耻地发挥他不经的言论,还自称有神圣的威权。

    ①见《旧约·约伯书》28章28节。

    我听到某一基督徒错误百出谈论他不懂的事情,我能耐心地听他的见解,我认为这种错误无害于他,因为即使他不懂物质世界中受造物的位置和性质,但对于你万有的创造者未尝抱有不正确的信仰。相反,如果他认为这些问题关系到信仰的道理,而且敢于固执他错误的成见,那末便有害于他了。但即使有这样的弱点,在信仰的摇蓝中时,有母亲的慈爱扶持着,从新生成长为“完人”,便“不再随各种学说的风气而飘摇动荡了”。②

    ②见《新约·以弗所书》4章13节。

    至于那一个在信徒之前以博士、权威、领导自居的人,竟敢宣称谁相信而跟随他,不是跟随一个凡人,而是跟随他身上的“圣神”。这人的荒谬既已确然有徵,那么对这样的疯狂,谁能不表示深恶痛绝呢?

    但我尚未能确定根据他的话,对于其他书籍所载的日夜潜运,星辰明晦等现象能不能得到解释;如果他所说是有可能,那末我对于事物的真相依旧疑而不决,我仍将相信他具有圣德,仍将奉他的理论作为我信仰的圭臬。

    在近乎九年之中,我的思想彷徨不定;我听信他们的话,怀着非常热烈的愿望等待那位福斯图斯的莅临。因为我偶然接触到一些教徒,他们不能答复我所提出的问题,便捧出福斯图斯,据说只要他来,我和他一谈,这些问题便迎刃而解,即使有更重大的问题,他也能清楚解答。

    他终于来了。我觉得他确是一个很有风趣、善于词令的人物,一般老生常谈出于他的口中便觉非常动听。可是这位彬彬有礼的斟酒者递给我一只名贵的空杯,怎能解我的酒渴呢?我的耳朵已经听够了这些滥调,我认为并不能因说得更妙而更好,说得更详细而更真实,我并不认为福斯图斯相貌端好口才伶俐便有明智的灵魂。向我吹嘘福斯图斯的人并没有品藻人物的本领,不过因他娓娓的谈论,便以他为有慧根、有卓见。

    我不接触到另一类人;他们以为敷陈真理,如通过粲花妙论,便认为可疑,不能倾心接受。我的天父啊,你用奇妙隐秘的方式教导我,我的所以相信,是因为你的教诲都是正确的,不论在什么地方,凡真理照耀之处,除了你,别无其他真理的导师。我受你的教导,已能懂得一件事不能因为说得巧妙,便成为真理,也不能因言语的朴拙而视为错误;但也不能因言语的粗率而视为真理,因言语典雅而视为错误;总之,智与愚,犹如美与恶的食物,言语的巧拙,不过如杯盘的精粗,不论杯盘精粗,都能盛这两类食物。

    我对这人企望已久,这时听他热烈生动的议论并善于运用适当的词令来表达他的思想,的确感到佩服。我和许多人一样佩服他,而且让别人更推重他;但我感到不耐烦的是他常被听众包围,我无法同他作一问一答的亲切谈话,向他提出我所关心的问题。机会终于来到,我和朋友数人能和他叙谈,而且时间也适宜于互相酬答,我便向他提出一些使我不安的问题,我发现这人对自由学术除了文法外,是一无所知,而对文法也不过是寻常的造诣。但由于他读过几篇西塞罗的演说,一两部塞内卡的著作,一些诗集和摩尼教用良好的拉丁文写成的几本书,加上日常口头的训练,因此获得了应对的口才,而且由于他善于利用自己的优点和某种天赋的风度,因此更有风趣,更吸引人。

    主、我的天父,我良心的裁判者,据我记忆所及,是否如此呢?我在你面前,提露我的心和我的记忆,当时你冥冥之中在引导我,把我可耻的错误罗列在我面前,使我见后感到悔恨。

    我明白看出他对于我以为他所擅长的学问是一无所知,我本来希望他能解决我疑难的问题,至此我开始绝望了。如果他不是摩尼教徒的话,那末即使他不懂这些学问,也可能具有真正的虔诚信仰。但摩尼教的书籍,满纸是有关天象日月星辰的冗长神话:我希望的是福斯图斯能参照其他书籍所载根据推算而作出的论证,为我作明确的解答,使我知道摩尼教书中的论点更可取,至少对事实能提出同样使人满意的解答;这时我已不相信他有此能耐。

    但我依旧把问题提出,请他研究和讨论。他很谦虚地推却了,他不敢接受这个任务。他知道自己不懂这些问题,而且能坦白承认。他并不像我所遇到许多大言不惭者,竭力想说服我,却不知所云。他确有心计、虽则他的心并“不坦坦荡荡的对着你”①,但真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学识不够,不愿贸贸然辩论他毫无把握并将使他陷入绝境的问题。他的诚实更使我同情他。因为虚心承认的美德比了我所追求的学问更属可嘉。对于一切疑难的、微妙的问题,我觉得他始终抱此态度。

    ①见《新约·使徒行传》8章21节。

    从此我研究摩尼教著作的兴趣被打碎了。我对教中其他博士们日益觉得失望,因为他们中间首屈一指的人物对于我疑惑不解的问题尚且不能取决。我开始和福斯图斯结交,专为研究他酷爱的文学,因为我那时已担任迦太基的雄辩术教授,教导青年文学。我和他一起阅读他早已耳闻而愿意阅读的、或我认为适合于他的才能的书籍。总之,我原来打算在该教中作进一步的研究,自从认识这人后,我的计划全部打销了。但我并不和他们完全决裂;由于我找不到更好的学说,我决定暂时满足于我过去盲目投入的境地,除非得到新的光照,使我作更好的选择。

    那个福斯图斯,本为许多人是“死亡的罗网”①却不知不觉地解脱了束缚我的罗网。我的天父啊,这是因为在你隐我的计划中,你的双手并没有放弃我;我的母亲从她血淋淋的心中,用日夜流下的眼泪为我祭献你。你用奇妙的方式对待我。我的天父,这是你的措施。因为“主引导人的脚步,规定人的道路”。②不是你双手再造你所创造的东西,怎能使我得救呢?

    ①见《诗篇》17首6节。
    ②同上,36首23节。

    你又促使我听从别人的意见,动身赴罗马,宁愿在罗马教书,不愿继续在迦太基教书。

    至于我所以作此决定的原因,我不能略过,不向你忏悔,因为在这些经历中,你的高深莫测的计划和对我们关切备至的慈爱是应得我们深思和称颂。

    我的所以愿意前往罗马,不是由于劝我的朋友们所许给我的较优的待遇和较高的地位,——虽则当时我对二者并非无动于衷——主要的,几乎唯一的原因,是由于我听说罗马的青年能比较安静地读书,受比较严格的纪律的约束,不会乱哄哄地、肆无忌惮地冲进另一位教师的教室,没有教师的许可,绝不容许学生闯进去。相反,在迦太基,学生的恣肆真是令人痛恨,无法裁制,他们恬不知耻地横冲直撞、近乎疯狂地扰乱为每一学生的利益而制定的秩序。他们带着一种令人惊奇的冥顽不灵干出种种不正当的行为,如果不是有习惯纵容他们,竟应受法律的处分。这种习惯更显示出他们的不堪,因为他们做了你的永恒的法律所绝不容许的事,还行所无事地自以为逍遥法外;其实他们的盲目行动即是一种惩罚,他们所身受的害处远过于加给别人的害处。

    我在读书时期,便不愿染上这种习气,可是我做了教师,却不能不加含忍,因此我愿根据一个熟悉情况的人介绍而到没有这种行径的地方去。可是惟有你才是“我的希望,我在人世间的福分”,①你为了拯救我的灵魂使我易地而居,使我在迦太基如受针刺而想出走,又通过人们摆出罗马的妩媚风光来吸引我;这些人都爱着死亡的生命,有的在沉沉醉梦之中,有的则作出虚妄的诺言,你却暗中利用我和这些人的腐朽来纠正我的步伐。因为那些捣乱我的安闲生活的人,是被一种可耻的疯狂所蒙蔽,另一方面,这些劝我改变环境的人,也只是出于尘俗之见,我则厌恶我在此地所受的真正痛苦,因而追求那边虚假的幸福。

    ①见《诗篇》141首6节。

    天父啊,你是知道我为何离此而他往,可是你并不向我点明,也不指示我的母亲;我的出走使她悲痛欲绝,她一直跟我到海滨。她和我寸步不离,竭力要留住我,或跟我一起动身;我欺骗她,推说有朋友等候顺风开船,在他出发之前,我不愿离开他。我说谎,欺骗了我的母亲,欺骗了这样一位母亲!我竟出走了。你的慈爱宽赦了我这一罪行,因为你保留了满身丑恶的我不被海水淹没引导我到你恩宠的泉水中洗涤我,并擦干了我母亲每天在你面前为我流在地上的泪水。

    我的母亲不肯独自回去,后来勉强听我的劝说,答应那一夜留在离我们泊船不远的一所纪念西普利亚努斯①的教堂中。可是就在那一夜,我偷偷地溜走了,她还在堂中祈祷痛哭。

    ①Cyprianus,基督教早期教父之一,迦太基主教,在258年上殉教。

    风起了,扯足了我们的布帆,海岸在我们的视线中消失。到了次日早晨,留在彼岸的母亲悲痛得如痴如狂,她的埋怨声、呻吟声上彻你的双耳,而你并不理睬她;你为了扫除我的私欲,使我的欲望攫我而去;你用痛苦的鞭子惩罚我母亲偏于骨肉的爱,因为她欢喜我在她身边,如寻常母亲的心情,而且远过于寻常母亲,但她想不到我的出走,是你为她准备莫大的快乐。因她不会想到,所以只有痛哭、悲号;这种苦况说明夏娃传给她的遗产,她在呻吟中生育了我,又用呻吟来寻觅我。但她埋怨了我的欺骗,埋怨了我的忍心后,又转而为我向你祈祷,回到家中继续她的日常生活,我则继续我前往罗马的行程。

    我到罗马了,迎接我的是一顿疾病的鞭子,我正走向着地狱,带着我一生对你、对我、对别人所犯的罪业,这罪业既多且重,加重了使“我们在亚当身上死亡“①的原罪的铁链。这些罪恶,你尚未在基督之中宽赦我,基督也尚未用十字架解除我犯罪后和你结下的仇怨。因为我当时所信仰的基督不过是一个幻象,幻象怎能用十字架解除仇怨呢?我的灵魂已附于真正的死亡,而我当然还以为基督肉体的死亡是虚假的;基督的肉体真正死亡过,我这个不信基督肉体死亡的灵魂也只有虚假的生命。”

    ①见《新约·哥林多前书》15章22节。

    我的热度越来越高,已经濒于死亡。如果我那时死去,我将到哪里去呢?只能到烈火中去,按照你的真理的法则,接受我一生罪恶应受的极刑。我的抱病,我母亲并没有知道,但她虽则不在,却为我祈祷;你是无所不在,不论她在哪里,你俯听她的祈祷;我虽身在罗马,你却怜悯我,恢复我身体的健康,虽则我叛逆的心依旧在痼疾之中。

    我处于如此严重的危险中,并不想领受“洗礼”。童年的我真的比当时的我好,我童年时曾要求热心的母亲为我举行“洗礼”,这一点上文已经回忆而忏悔过。我所度的岁月不过增加我的耻辱;你不使如此不堪的我灵与肉双双死亡,而我的狂妄反而讥笑你忠告的药石。如果我母亲的心受此打击,这便伤将永远不会痊愈。我真是无法写出我母亲对我所抱的心情,她的精神生养我所担受的劬劳,远过于她肉体生我时顾复的勤苦。

    如果我在这种情况下猝然死去,必将使慈母肝肠寸断,我不知道这创伤将如何治疗。她作了如许的祈祷,她连续不断的祈祷到哪里去了?不会到别处去,只能到你那里。你,慈爱的天父,能轻视一个节妇的“忏悔谦抑的心”①吗?她是乐善好施,服从并伺候你的圣贤们,她从不间断的每天到你的祭台前参与献礼,从不间断的每天早晚两次到你的圣堂中,不是去听些无稽之谈,或老太婆们的饶舌,而是听你的圣训,你也听她的祈祷。她的流泪,不是为了向你要求金银,或人世间飘浮脆弱的东西,而是要救护自己儿子的性命,她的所以能如此,是出于你的恩赐,你能轻视她的眼泪,拒绝而不援手吗?主啊,当然不会的,相反,你在她身边,答应她的要求,按照你预定的步骤而实行。你在梦中给她的答复,上文我已提到的和没有提到的,她是念念不忘,在日常祈祷中,奉为你授给她的左券,你决不会欺骗她。因为“你的慈爱是永永不匮的”②,你宽免了一人的负债后,,你对这人许诺什么,反而如你自己负有债务。

    ①见《诗篇》50首19节。
    ②同上,117首1节。

    你治疗我的疾病,你使你婢女的儿子恢复肉体的健康,为了能给他另一种更好、更可靠的健康。

    这时我在罗马依旧和那些骗人的伪“圣人”保持联系:因为我不仅和一般教徒、“听讲者”③——我的居停主人即是其中之一,我在他家中患病而痊愈的——还和他们所谓“选徒”交游。

    ③指摩尼教的普通信徒。

    那时我还以为犯罪不是我们自己,而是不知道哪一个劣根性在我们身上犯罪,我即以置身于事外而自豪;因此,我做了坏事,不肯认罪,不肯求你治疗我犯罪的灵魂,我专爱推卸我的罪责,而归罪于不知道哪一个和我在一起而并非我的东西。其实这完全是我,我的狂妄把我分裂为二,使我与我相持,我既不承认自己是犯罪者,这罪更是无可救药了;我是如此无赖凶悍,宁愿你全能天父在我身上失败而任我毁灭,不愿你战胜我而挽救我。

    你尚未“为我的口设下遮拦,为我的唇装置关键,使我的心不倾向于邪恶的言语,使我不和作恶的人同恶相济”①,因此我依旧和他们的“选徒”往来,但我对于这种错误学说已不再希望深造;在我尚未找到更好的学说之前,我决定暂时保留,但已较为冷淡松弛了。

    ①见《诗篇》140首3—4节。

    这时我心中已产生了另一种思想,认为当时所称“学园派”②哲学家的识见高于这些人,他们主张对一切怀疑,人不可能认识真理。我以为他们的学说就是当时一般人所介绍的,其实我尚未捉摸到他们的真正思想。

    我也毫不掩饰地批评我的居停主人,我觉得他过于相信摩尼教书中所充斥的荒唐不经之说。但我和他们的交谊依旧超过其他不参加摩尼教的人。我已不像过去那样热心为该教辩护,可是由于我只和他们熟稔——有许多教徒匿居罗马——我便懒于探求其他宗教,我也不再希望在你天地主宰、一切有形无形之物的创造者的教会内寻获他们先前使我脱离的真理。我以为相信你具有人的肉体,相信你和我们一样方趾圆颅,是太荒谬了。想到我的天父,我只能想像一团物质——我以为凡存在的东西都是如此——这是我所以坚持我不可避免的错误的主要而几乎唯一的原因。

    ②按即阿尔塞西拉斯(Arkesilas公元前375—240)等所创的“新柏拉图派”。

    为此我也相信存在着恶的本体,是一团可怖的、丑陋的、重浊的东西——摩尼教名之为“地”——或是一种飘忽轻浮的气体,这是他们想像中在地上爬行的恶神。由于我尚有一些宗教情感,我不得不相信善神不能创造恶的本体,因此我把这团东西和善对峙着,二者都是无限的,恶的势力比较小,善的势力比较大;从这个害人的原则上,产生了其他一切侮辱神明的谬论。

    我的思想每次企图返回到“公教”①信仰时,总觉障碍重重,因为我理想中的公教信仰,并非公教的信仰。我以为设想你天父——我向你解说你的慈爱的天父——除了和恶神对立的部分我认为必然有限度外,其余部分都是浩浩无限,比了设想你各部分都限制于人的形体之中,一定更符合虔诚的宗教精神。我以为相信你没有创浩恶——由于我的愚昧无知,我心目中的恶是一个实体,甚至是物质的实体,因为我只能想像精神是一种散布于空间的稀薄物体——比了相信恶的本体来自你,也比较好。至于我们的救主,你的“独子”,②我以为他为了拯救我们,从你光明的庞大体质中分出,除了我的凭空想像外,我对他什么不相信。因此,我以为这样的性体不可能生自童女玛利亚,否则必然和肉体混淆;而按照我的想像,我看不出怎样能混合而不受玷污。因此我害怕相信他降生成人,因为我将不得不相信他受血肉的玷污。

    现在,凡蒙被你的宠光的人读我的忏悔,将善意地、亲热地哂笑我;可是我当时的确是如此。

    ①按天主教也称公教。
    ②按指耶稣基督。

十一

    其次,在我看来,摩尼教中人对你的圣经所提出的批评,是无法辩驳的。但我有时很希望能和一位精通圣经的人讨论每一问题,听取他的见解。

    有一位名埃尔比第乌斯的人曾对摩尼教徒作过演讲和辩论,我在迦太基时,他的言论已给我一些印象,因为他引用了圣经上几段很难解答的文字。摩尼教徒的答复,我认为是软弱无力的。所以他们也不轻易公开发表,仅仅私下对我们提出。他们说新约文字已经不知道由那些人窜改,窜改的目是把犹太人的法律羼入基督教教义,但他们却又拿不出一本未经窜改的本子。而我一方面,也只能想像物质,被那些“庞然大物”所掌握,压得我几乎透不过气,使我无从呼吸你的真理的清彻纯净的空气。

十二

    我开始在罗马从事于教授雄辩术的工作,这是我所以来此的目的。我先在家中招收一些学生,由于他们的宣传,外界开始对我注意了。

    我听到罗马有一种不见于非洲的情况。别人告诉我非洲那些败坏青年的捣乱行为这里的确没有,但“为了赖学费,许多学生串通好,会突然转到另一个教师那里,钱财重于信义,以致不惜违反公道”。

    我便也憎恶他们这种行径,但不能说是出于一种正当的憎恨,因为我的所以怀恨他们,与其说是为了他们损害别人的非法行为,不如说是为了直接加于我的损失。

    这种人哪里还有人格,他们“远离你而犯奸淫”①,流连于时间所玩弄的浮影,贪嗜着沾污他们双手的粪土般的利益,拥抱着这个消逝的世界,却蔑视永久存在的你,正在呼唤并宽恕一切失身于邪恶而能迷途知返者的你。现在我一面是憎恨这种人的败坏无耻,一面却爱他们,希望能纠正他们,使他们能爱所钻研的学问过于金钱,爱你真理的天父,更爱真正幸福的泉源与纯洁的和平过于学问。但那时我只为自身打算,不愿忍受他们的恶劣行为,不能为你打算,希望他们改过迁善。

    ①见《诗篇》118首77节。

十三

    这时米兰派人到罗马,请罗马市长委任一位雄辩术教授,并授予他公费旅行的权利。我通过那些沉醉于幻想的摩尼教徒——我从此将和他们脱离关系,但我们双方都不知道——谋这职务。我定了一篇演说稿上呈于当时的市长西玛库斯,他表示满意,便派我去米兰。②

    ②这是384年秋天的事,奥氏在罗马仅几个月。

    我到米兰后,便去拜谒安布罗西乌斯主教①,这是一位举世闻名的杰出人物,也是一个虔敬你的人。他的坚强有力的言论把你的“麦子的精华”、你的“欢愉之油”②和你的“和醇的酒”③散发给你的子民。我不自知地受你引导走向他,使我自觉地受他引导归向你。

    ①安布罗西乌斯(340—397)是古代基督教教父之一,374年任米兰大主教。
    ②见《诗篇》80首17节;44首8节。
    ③引用安布罗西乌斯的一句诗。

    这位“天父的人”慈父般接纳我,并以主教的风度欢迎我来此作客。

    我开始敬爱他,但最先并不把他作为真理的明师——我已绝不希望在你的教会内找到真理——不过把他视为一个对我和蔼可亲的人物。我很用心地听他对群众所作的谈论,但不抱着应有的目的,而好像是为了测验他的口才是否符合他的声誉,是过还是不及;我全神贯注地谛听着,已被他的词令所吸引,但对于内容并不措意,甚至抱着轻视的态度;我欣赏他吐属的典雅,觉得他比福斯图斯渊博,但论述的方式,则福斯图斯更有风趣,更容易感动人。至以内容而论则两人是无可比拟的,一个是沉溺于摩尼教的谬说,一个是以最健全的生命之道传给大众。

    救恩还远离着像我这样的罪人,但我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在近上去。

十四

    我不注意他所论的内容,仅仅着眼于他论述的方式,——我虽则不希望导向你的道路就此畅通,但总抱着一种空洞的想望——我所忽视的内容,随着我所钦爱的词令一起进入我的思想中。我无法把二者分别取舍。因此我心门洞开接纳他的滔滔不绝的词令时,其中所涵的真理也逐渐灌输进去了。

    我开始觉得他的见解的确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在此以前,我以为公教信仰在摩尼教徒的责难之前只能扪口无言,这时我觉得公教信仰并非蛮不讲理而坚持的,特别在一再听了安布罗西乌斯解答《旧约》上一些疑难的文字之后;我觉得我过去是拘泥于字面而走入死路。听了他从文字的精神来诠释《旧约》中许多记载后,我后悔我的绝望,后悔我过去相信摩尼教对《旧约》律法先知书的谶议排斥是无法反驳的。

    但我并不因此而感觉到公教的道路是应该走的,因为即使公教有博学雄辩之士能详尽地、合理地解答难题,我认为并不因此而应该排斥摩尼教信徒,双方是旗鼓相当。总之,在我看来,公教虽不是战败者,但还不是胜利者。

    这时我竭力思索、找寻足以证明摩尼教错误的可靠证据。如果我当时能想像出一种精神体,则我立即能驳斥摩尼教的凿空之说,把它从我心中抛出去;但我做不到。可是对于官感所能接触的物质世界和自然界,通过观察、比较后,我看出许多哲学家的见解可靠得多了。

    因此,依照一般人所理解的“学园派”的原则,我对一切怀疑,在一切之中飘飖不定。我认为在我犹豫不决之时,既然看出许多哲学家的见解优于摩尼教,便不应再留连于摩尼教中,因此我决定脱离摩尼教。至于那些不识基督名字的哲学家,我也并不信任他们,请他们治疗我灵魂的疾病。

    为此,我决定在父母所嘱咐的公教会中继续做一名“望教者”,等待可靠的光明照耀我,指示我前进的方向。

卷六

    “我自少即仰望你”,①但为我,你究竟在哪里?你退藏到哪里去了?不是你造了我,使我异于走兽,灵于飞禽吧?我暗中摸索于倾斜的坡路上,我在身外找寻你,我找不到“我心的天父”,我沉入了海底。我失去了信心,我对于寻获真理是绝望了。

    ①见《诗篇》20首5节。

    我的母亲已追踪而来了,她凭着坚定的信心,不辞梯山航海来找寻我,她一心依恃着你而竟能履险如夷。在渡海时的惊涛骇浪中,她反而安慰船上的水手们;凡是初次航海的人,一有恐惧,往往需要水手们的慰藉;她却保证他们旅程安全,因她在梦中已经得到你的指示。

    她见我正处于严重的危机中,见我对寻求真理已经绝望。我告诉她我已不是摩尼教徒,但也不是基督公教徒,她听了并不像听到意外的喜事而欢欣鼓舞。她仅仅对我可怜的处境部分的稍感安心,使她在你面前痛哭我犹如哭死去而应该复活的人,她把意象中躺在棺柩上的我奉献于你,希望你对寡妇之子说,“少年,我命你起来”,希望“死人坐起来,开始说话,交还给他的母亲。”①她听到她每天向你哀求的事已大部分实现,并不表示过度的喜乐。我虽未曾获得真理,但已从错误中反身而出。不仅如此,她确信你已允许整个赐给她,目前未完成的部分一定也会给她的,所从她安定地、满怀信心地对我说,她在基督中相信她在去世之前,一定能看到我成为热心的公教徒。她对我是如此说,而对你、慈爱的泉源,她是加紧祈祷,哭求你加速你的援助,照明我的黑暗。她是更热切地到圣堂中,全神贯注的聆听安布罗西乌斯的言论,犹如仰吸“流向永生的泉水”。②她敬爱安布罗西乌斯无异天父的使者,因为她知道是安布罗西乌斯引导我进入这种彷徨的境界,她坚信我从疾病回复到健康正应如医学上所谓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

    ①见《新约·路加福音》7章12节。
    ②见《新约·约翰福音》4章14节。

    她展谒圣人的坟墓时,依照在非洲的习惯,带了酒羹面包去的,但受到守门者的阻止,她知道了这是主教的禁令,就虔诚地、虚心地服从,她非常自然地承认自己的不良习惯,绝不抱怨禁令,这种态度真使我惊奇。她所以能如此,正是由于她的思想不为酒困,能泰然捐弃旧习而绝无仇视真理之心,不似许多男女听到提倡节制的歌曲时和酒徒们对着一杯薄酒那样感到兴味索然。她带着一篮寻常菜肴,除了自己吃一些外,其余分食别人;为了不在众人前标奇立异,她也合乎节制地仅饮一小杯淡酒,如果依照旧例,向几位死者的坟墓致敬,她就斟酒一盏向各墓遍致敬意,就以这淡酒和水分酌在场的人,自己则奉陪着仅饮少许。她所以如此,既合于虔诚的礼数,也是严于嗜饮的克制。

    她一旦知道这位著名的讲道者,这位热心的主教禁止这种方式,即使有节制的人也在所不准,一面为了防止造成酗酒的机会,一面亦因这种类于祭祀祖先的仪式,未免近似外教的迷信,她便翕然地服从。她知道把一瓣心香清净地供奉于殉教者的墓前,即可以替代盈筐的人间羞馔;一面对贫穷的人,她是尽力施舍,同时他在那里参加了分食“主的圣体”的礼仪,①因为殉教者效法主的受难而牺牲,因之获得花冠。

    ①按指天主教的“弥撒”与“领圣体”。

    主、我的天父,——这是我的心在你面前对这事的猜想——我以为如果发此禁令的不是她所敬爱的安布罗西乌斯,要使我的母亲去除这个习惯,可能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她为了我的得救,所以特别敬重安布罗西乌斯,而安布罗西乌斯看见她如此虔诚生活,如此热心于各种善举,如此经常地参拜圣堂,对她也自敬重。安布罗西乌斯对我往往称诵她的懿行,祝贺我有这样一位母亲,可是他不知道她有这样一个对一切怀疑,不想找寻生命之道的儿子。

    在我祈祷时,我还不知道呻吟,向你乞援,我却专心致志地探求,我的思想为辩论而辗转反侧。我眼中的安布罗西乌斯不过是一个世俗场中得到许多大人先生们尊敬的幸运人物。惟有他的独身不娶,我认为我是办不到。至于他所抱的希望,他由声望高而遭受的考验,所作的奋斗,他在困难中所享到的安慰,他心灵的口舌咀嚼你的“饼”时所尝到的滋味,对于这一切,我是毫无概念,也一无经验。

    同样,他也不知道我内心的动荡,我所面临的危险深渊,我不可能照我的愿望向他请教我所愿请教的事情。他门庭若市,都是有要事有困难请他帮助的人,不容许我和他细谈,向他请益。至于没有人找他的一些余暇,他为了维持身体,进必要的饮食,或为维持精神而从事阅读。

    在阅读的时候,他的眼睛一页一页浏览下去,他的心体味意义,他的口舌不出声而休息。往往我们到他那里——因为他从不禁止任何人入内,也没有事先传达的习惯——见他在凝神阅读,我们在静默中坐了片刻,便退出了(因为看见他如此全神贯注于书中,谁敢打扰他?)。我们猜想他仅仅得到这片刻的空暇,摆脱事务的纷扰,不作它用,专用之于调养精神,便不应该冒昧打扰他。可能他的不出声,是为了避免听者注意,遇到晦涩的文字要求他解释,或讨论疑难的问题,因而耽误了时间,不能读完他所预定要读的书。另一方面,他的声音很容易嘶哑,为了调养声息,也更有理由默读了。总之,不论他如此做有什么用意,像他这样的人,用意一定是好的。

    除了和他作简短的谈话外,我确实没有机会请教驻在他胸中的神圣指导者。我想找寻他空暇的时间,向他倾吐我的郁结,可是找不到。每逢星期日,我去听他对群众正确地讨论真理之言,我日益相信过去那些欺骗我的骗子用狡狯污蔑的方法,对圣经造成一系列的症结,都是可以消解的。

    我一朝发现你通过慈母公教会赋予恩赐而使之再生的精神子女们,对于《创世记》上“人是依照你的肖像而创造的”①一节的解释,并不教人相信或想像你具有人的肉体的形状,虽则我对于精神体的性质还是丝毫捉摸不到,但我已很高兴地感到惭愧,我多年来的狂吠,不是反对公教信仰,而是反对肉体想像出来的幻影。一个本该研究学习的问题,我却先予肯定而加以攻击,在这一点上,我过去真是太卤莽、太放肆了!你是高高在上而又不违咫尺,深奥莫测而又鉴临一切,你并无大小不等的肢体,你到处充盈却没有一处可以占有你的全体,你不具我们肉体的形状,但你依照你的肖像造了人,人却自顶至踵都受限于空间之中。

    ①见《创世记》9章6节。

    我既然不懂“你的肖像”所指何物,应该推究、探索这一端信仰的意义,不应悍然加以抨击,似乎信仰仅是我所猜想的。我的心越被尖锐的疑虑消蚀,催促我接受真理,我也越悔恨自己如此长期被一个真理的诺言所玩弄欺骗,犯了幼稚的错误和盲从,把许多谬论说成是真理。至于这些谬论,我以后才明白看出。我从此也确切知道,在我盲目地攻击你的公教会时,是以不可靠的见解视为确实可靠。我虽尚未认识公教会所教导的都是真理,但至少认识到我过去竭力攻击的并非公教会的道理。为此,我的天父,我感到惭愧,思想有了转变,我高兴看到你的唯一的教会,你的独子的妙体,我幼时教给我基督名字的教会,并不使人意味到幼稚的废话,它的纯正的教义并没有把你万有的创造者约束在空间——虽则是广大无边的空间——之中,限制在人的肉体的形状之中。

    还使我高兴的,是我不再用过去的眼光读《旧约》的律法和先知书了,过去看到许多矛盾荒谬之处,指责你的圣贤们有这样的思想,而其实他们并无这种思想。我很高兴听到安布罗西乌斯在对群众布道时一再提出要我们谨守的金科玉律:“文字使人死,精神使人生”①;对有些记载,单从字面看,好像错误,他移去神秘的帷幕,揭出其精神意义,虽则我对于他的见解还不能辨别真伪,但听后并不感到抵触。我执持着我的心,不敢轻易相信,害怕堕入深渊,可是我的趑趄真害死我。我希望对于我所不了解的问题,能像“三加七等于十”一样的明确起来。当然我不会如此狂妄说这一点也不能理解,但我要求其他一切,凡我耳目所接触不到的物质,或我思想只能悬拟为物质的精神体,也都能同样地明确起来。

    我本来能够用信仰来治疗我的疾病,澡雪我的思想,使之趋向你永久存在而没有丝毫欠缺的真理;可是犹如一人受了庸医的害,往往对良医也不敢信任,同样我灵魂的病,本来只能靠信仰来治疗的,但由于害怕信仰错误,便不愿治疗,拒绝你亲手配制的、施送世界各地的病人的、具有神效的信仰良医。

    ①见《哥林多后书》3章6节。

    从这时起,我已经认为公教教义是比较可取、比较审慎、而且绝不用欺骗手段命令人相信未经证明的——或是可能证明而不是任何人都能领会的,或是不可能证明的——道理,不像那些摩尼教人冒失地标榜科学,讪笑信仰,却以无法证明为借口,强令人相信一大批的荒唐神话。

    主啊,你用非常温柔非常慈祥的手逐渐抟塑我的心,我注意到有无数事物,我既未目睹,又未亲历,而我相信了:臂如各国历史上的许多事迹,有关某地某城的许多事件,我并未看见,我听信朋友们,医生们,以及许多人的话,因为不如此,我们生活于此世便不能有所作为。最后,对于父母生我,我不是毫无疑义吗?而这一点,我只能凭耳闻而相信,否则我不能知道。你又使我认识到应受谴责的不是那些相信你在世界上树立了无上权威的圣经的人们,而是那些不信圣经的人们,如果他们对我说:“你怎样知道这些书是唯一天父的真实而绝不虚言的圣神传授人类的?”我决不能听信他们,因为正是这一点特别属于信仰的范围;因为各式污蔑性的责难论战,我所读过的许多哲学家的辩论都不能拔除我对你的存在,——虽则我不懂你的存在的性质——对你的统摄世界的信仰。

    对于这方面,我的信仰有时比较坚强,有时比较薄弱,但我始终相信你存在并照顾我们,虽则我还不知道对于你的本体应有什么看法,也不知道哪一条道路通向你或重返到你身边。

    由于我们的能力薄弱,不能单靠理智来寻获真理,便需要圣经的权力,从此我也开始看出如果你不是要人们通过圣经而相信你、寻获你,你决不会使圣经在全世界享有如此崇高的威权。

    至于圣经中往往和我的见解抵触矛盾,在我听了许多正确的解释后,我以为这是由于其含义的奥妙高深。为此,圣经的威权更显得崇高,更配合神圣的信仰,一方面为一般读者是明白晓畅,而同时又保留着深奥的内蕴,使人能作更深刻的研究;一面文字浅近通俗,使人人可解,而同时使不是“心地轻浮”①的人能致力研究;一面怀抱群众,而同时又让少数人通过狭窄的口子到达你身边;但如果圣经没有如此崇高的威权,如果不吸收群众到它谦虚神圣的怀抱中,进入的人将更为稀少。

    ①见《旧约·德训篇》19章4节。译者按《德训篇》仅见于天主教本《旧约》,基督教新教列为“次经”,不收。

    我在如此思索时,你就在我身边;我叹息时,你倾听着;我在飘荡时,你掌握我;我走在世俗的大道上,你并不放弃我。

    我热中于名利,渴望着婚姻,你在笑我。这些欲望使我遭受到辛酸的困难,但你的照顾却远过于放任我享受那种不属于你的乐趣。

    主,你愿意我回忆往事并向你忏悔,请你看看我的心。你把我胶粘于死亡中的灵魂洗拔出来。希望它从此能依附于你。

    我的灵魂是多么可怜!你刺它的创伤,使它抛弃一切而转向超越万有、万有赖以存在的你,希望它转向你而得到痊愈。我是多么可怜!你采取什么办法促使我感觉到处境的可怜呢?这是在我准备朗诵一篇歌颂皇帝的文章的那一天。文中说了许多谎言,而这些谎言会获得知音的激赏。这时我的心惦念着这件事,燃烧着狂热的思想。我走过米兰某一条街道时,看见一个贫窭的乞丐,大概喝饱了酒,欣欣然自得其乐。我不禁叹息着对同行的几个朋友说起,我们醉生梦死带来了多少痛苦,在欲望的刺激下费尽心机作出如许努力,而所背负的不幸的包袱却越来越沉重的压在我身上,我们所求的不过是安稳的快乐,这乞丐却已先我而得,而我们还可能终无所获。这个乞丐花得几文钱,便获得当前的满足,而我正在艰辛困顿中百般追寻。果然他所得的快乐并非真正的快乐,可是我所贪求的比这更属渺茫。总之他是兴高采烈,我是神情颓丧,他是无忧无虑,我是顾虑重重。如果有人问我:“你愿意快乐呢,还是愿意忧患?”当然我回答说:“愿意快乐。”如果再问我:“你愿意和那个乞丐一样,还是像你现在这样?”我却仍愿在徊徨疑虑中与我周旋。这是由于错误的偏见,并非由于真理。因我不应自以为学问富裕而比他优越,我的学问并不给我快乐,不过是取悦于他人的一套伎俩,不是为教育人们,只是讨人们的欢喜。为此,你要用纪律的杖“打碎我的骸骨”①。

    ①见《诗篇》41首11节。

    如果有人对我的灵魂说:“关键在乎快乐的趣向。乞丐之乐,志在酣醉、你则志在光荣。”希望我的灵魂避开这样的人。主啊,所谓光荣,是什么光荣?并不是在你怀中的光荣。所谓快乐,并非真正的快乐,这光荣也不是真正的光荣,只会更捣乱我的精神。那一夜,乞丐醺醺熟睡,我则带着我沉醉的心情而入睡,睡而又起,起而再睡。你知道,多少天在这般情况下过去了!的确,关键在乎快乐的趣向,我知道神圣的希望所带来的快乐,和这种虚空的快乐有天壤之别。但在当时,我们两人也有差别,无疑地他是更幸福,不仅因为他是一团高兴,我是满怀愁绪,而且他是祝望别人幸福而获得了酒,我是用谎言去追求虚名。

    那天,我在这一方面对朋友们说了很多话,而且遇到类似的情况,我往往反省自身的处境,看到生活的不协而使我感觉痛心,倍增我的苦闷,遇到幸运的机会,我也懒于伸手,因为机会入我掌握之前,便已飞跃而去了。

    我和意气相契的朋友们谈到这些问题,都是感慨交集。我特别和阿利比乌斯与内布利提乌斯两人谈得最投机。阿利比乌斯是我的同乡,他出身是城中望族,年龄比我小。我在本乡和迦太基教书时,阿利比乌斯从我受业。他见我待他好,又认为我有学问,非常敬爱我;我见他年纪虽轻,却具有杰出的天赋德性,所以也喜爱他。但迦太基风行着轻浮的戏剧,这种风气的巨浪吞噬他,使他沉湎于竞技游戏中。他自暴自弃流连于嬉戏中时,我正执教于公立的雄辩术学校中。由于我和他的父亲意见不合,他不来听我的课了。我听说他染上对竞技的嗜好,为他非常忧急,认为他势必丧失或已经丧失了美好的前途。我既不能用朋友的名义,也不能用师长的权力,劝告他或约束他使他回头,因为我认为他和他的父亲对我抱着同样的见解,而事实他并不如此。他不顾父亲对我的意见,开始来向我问候,到我的教室中听课,但过了一些时候又中止了。

    我并不想对他进行些工作,使他不至于被这种荒唐游浪的盲目嗜好毁了他良好的赋禀。可是你天父统御着所造的万有,你并不忘记他将在你的子女中间成为施行你的“圣事”的主教①;为了使他的改过迁善明显地归功于你,你便通过不知不觉的我进行这项工作。

    ①阿利比乌斯于394或395年成为塔加斯特城主教。

    有一天,我坐在讲席上,面对着学生的座位,阿利比乌斯来了,他向我致敬后,坐下来用心听我的讲论。适巧我手中拿着一篇文章,我解释时,偶然想起用竞技游戏作为比喻,为了使听者更有趣味、更清楚了解我的意思,我尖锐地讽刺了那些为此种不良嗜好所俘虏的人们;我的天父啊,你知道我那时绝不想治疗阿利比乌斯所染上的疾疫。可是他把我的话拍在自己身上,认对我是为他而发的;别人听了会对我愤恨,而这位正直的青年听了却愤恨自己,反而更热烈地敬爱我。

    从前你已经说过,而且记录在你的圣经中:“责备具有智慧的人,他必然爱你。”①我并不责备阿利比乌斯,但你利用一切若有意若无意的人,随从你预定的程序——这程序也是公正的——使我的心和唇舌成为通红的火炭,灸除这个具有良好希望的灵魂的腐烂部分,使之痊愈。谁不体会到我从肺腑中倾述的你的慈爱,就任凭他沉默而不歌颂你!

    阿利比乌斯听了我的话,便从他自愿堕入而且感觉无比乐趣的黑暗深坑中跳出来。他用坚强的自制,刷新了自己的心灵,摆脱了竞技游戏带来的污秽,不再涉足其间了。后来他消解了父亲的意见,仍欲从我,他的父亲也依他的愿望,重使他就学,但也和我一起陷入迷信的罗网;他敬重摩尼教徒们所炫耀的苦行,以为真是如此卓绝。其实这种刻苦不过是疯狂和欺骗;一些尚未接触到高深道德的人,容易被伪装的道行所迷惑,以致优秀的灵魂也会堕入他们的圈套。

    ①见《旧约·箴言》9章8节。

    阿利比乌斯并不放弃他的父母向他夸耀的世俗场中的前途,因此先我到罗马,攻读法律;在那里,又不可思议地、怀着一股不可思议的热情被角斗表现所攫取了。

    开始他对此只觉得厌恶。有一次,他的朋友们和同学们饭前在路上偶然碰到他,不管他的竭力拒绝和反对,用一种友好的暴力,把他拖到圆形剧场,场中这几天正在表现这种残酷惨厉的竞赛。他说:“你们他把我的身体拉到那里,按在那里,可是你们能强迫我思想的眼睛注视这种表现吗?我身在而心不在,仍是战胜你们和这些表现!”虽则他如此说,朋友们依旧拉他去,可能想看看他是否言行一致。

    入座以后,最不人道的娱乐正在蓬勃地展开。他闭上眼睛、严禁思想去注意这种惨剧。可惜没有将耳朵堵塞住!一个角斗的场面引起全场叫喊,特别激动他,他被好奇心战胜了,自以为不论看到什么,总能有把握地予以轻视,镇定自己;等到他一睁开眼睛,突然在灵魂上受到了比他所见的角斗者身上所受更重的创伤,角斗者受创跌倒所引起的叫喊,使他比斗败者更可怜地倒下了。叫喊声从他的耳朵进去,震开了他的眼睛,打击他的灵魂,其实他的灵魂是外强中干,本该依仗你,而现在越依靠自己,越显得软弱。他一看见解血直流,便畅饮着这残酷的景色,非但不回过头来,反而睁大眼睛去看,他不自觉地吸下了狂热,爱上了罪恶的角斗,陶醉于残忍的快乐。他已不再是初来时的他,已成为观众之一,成为拖他来的朋友们的真正伙伴了。还有什么可说呢,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大叫大嚷,他带走了催促他再来的热狂,他不仅跟随过去拖他来的人,而且后来居上,去拉别人了!

    你用非常坚强而又非常慈悲的手腕把他挽救出来,教他懂得依靠你,不应依靠自己。但这日子还远着呢!

    这次经验保留在他的记忆中,作为日后的良药。他还有一件事。他在迦太基在我门下读书时,一天中午,他在中央广场上思索着,准备学生们经常练习的一篇演讲,你容许广场的看守者把他当作窃贼而将他逮捕。我的天父,我以为你所以容许此事,是为了另一个原因,使日后成为一个伟大人物的他,这时就开始懂得在处理案件时,不应贸贸然听信别人而处罚一人。

    他独自一人带着蜡板与铁笔在法院前散步。他没有注意到这时有一个青年,也是一个学生,真正的窃贼,偷偷地带了一把斧头想斫下钱庄大街上面铅栏杆的铅,街上的钱庄职员听见斧声,喊起来了,派人来巡查捉贼。这个青年听到人声,害怕被捕,丢下斧头逃跑了。阿利比乌斯没有见他进来,只见他急忙忙地跑出去,想知道什么事情,便走到那里,发现一把斧头,他站定了观看,有些纳闷。这时捉贼的人来了,见他独自一人,拿着刚才斫栏杆作声使他们惊觉的铁器,便抓住他,这时住在广场四周的人都已走来,他们拖着阿利比乌斯,自诩为当场捉住窃贼,预备拉他到法庭审问。

    阿利比乌斯所受的教训,至此为止。因为主,你来救援这无罪的人,惟有你是无罪的见证。当人们拉他上监狱或受刑罚去时,途中遇见负责公共建筑的建筑师。人们很高兴遇见他,因为他经常怀疑广场上失去的东西是这些人偷的,人们希望他这次可以明白过去的窃案是谁干的。

    这位建筑师经常去探访一位元老,而在这位元老处屡次遇见阿利比乌斯。他立刻认出阿利比乌斯,便上前拉了他的手,把他从人群中解救出来,询问这不幸事件的原因。他听了经过后,便命那些嚷成一片、叫喊恐吓的人群跟自己来。他们走到干这事的青年家中。门口有一个小奴隶,年纪很轻,不会为小主人担心后果如何,自然很容易吐露一切。这奴隶是跟随主人到广场上去的。阿利比乌斯一见就认识他,便告知建筑师。建筑师把斧子给孩子看,问他是谁的东西。孩子立即回答说:“是我们的”。追问下去,他便说出一切经过。

    如此,这案件便落在这一家了,群众本来自以为捉获了阿利比乌斯,至此也很觉惭愧。而阿利比乌斯,你的圣道的未来宣讲师,你的教令内许多案件的审判者,在这一事件中、获得了更多的经验,更深的教训。

    我又在罗马找到他,他以非常坚强的情谊和我往来,和我一起到米兰,为了不和我分离,也为了能应用他所读的法律,这与其说是他的志愿,不如说是他父母的希望。他已三次担任顾问,他操守廉洁,使人惊奇,而他却更骇怪别人把金钱置于正义之上。人们不仅用利诱,还用威胁来考验他的性格。

    在罗马时,他担任意大利财政大臣的顾问。当时有一个极有势力的大老,许多人受他贿赂的笼络,或被他的威势所胁服,这人自恃权位,常为所欲为,要做法律所不许可的事。阿利比乌斯拒绝了。许给他酬谢,他置之一笑。威吓他,他仍卓立不移。大家都惊奇他具有这种特异的品节,对一个生杀予夺、炙手可热的人物,既不结交,也不畏服。阿利比乌斯是法官的顾问,法官本人对这人虽感不满,却不敢公然触迕,便把责任推卸在阿利比乌斯身上,只说他不赞成如此——事实确是如此——如果做了,他将投票反对。

    只有他的爱好学问几乎使他动摇:如果得到了法官的酬谢费,他能用以使人传抄书籍。但是他仍依据正义的考虑,作出更好的决定,认为禁止犯法的公道,高于纵容非法的权力。这是一件小事。可是“谁忠于小事,也忠于大事;倘若你们在不义的钱财上不忠心,谁还把真理的钱财托付给你们?倘若你们在别人的东西上不忠心,谁还把你们自己的东西给你们呢”?①这些话出自你真理之口,不能是毫无意义的。

    这样一个人和我相契,和我一起考虑着我们应该采取怎样的生活方式。

    ①见《路加福音》16章10—12节。

    内布利提乌斯也离开了邻近迦太基的本乡,离开了他经常去的迦太基,离开了他父亲遗传的大批田地,离开了家庭和不愿随行的母亲,来到来兰;他的来此,没有其他原因,不过是为了和我一起生活,共同以最迫切的心情研究真理和智慧。他热烈地追求着幸福生活,邃密地探索着各种最疑难的问题,也和我一样在呻吟叹息,傍徨不定。我们这三个饥渴之口,彼此都迫切地想吸取所需要的东西,都企望你“赐给他们应时的粮食”。②由于你的慈爱、辛酸紧随着我们世俗的生涯,在辛酸之中,我们探问着担受这些辛酸究竟为了什么;眼前是一片黑暗。我们转身叹息着问道:“这种种到何时为止?”我们屡次如此说,可是我们一面说,一面并不放弃这样的生活,因为我们看不到确切可靠的东西,足以使我们拳拳服膺而放弃目前的种种。

    ②见《诗篇》144首15节。

十一

    特别使我惊惧的是回想到我十九岁那一年,开始酷爱智慧,准备寻获智慧后便抛撇一切空虚骗人的愿望,至今已有这么长的一段时期了。现在我年已三十,依旧在同一泥淖中挣扎,追求着飞驰而过的、消触我心的现世事物。我对自己说:“明天会找到的。只要明白清楚,我便会紫握不放。福斯图斯就要来了。他会说明一切。那些学园派的大人物,真的我们不能抓住任何可靠的东西来指导我们的生活吗?我们更用心追求吧!不要失望。教会书籍中我过去认为矛盾的,现在看出并不矛盾,而且能有另一种合理的解释。我幼时父母安置我在哪里,我便站定在那里,等我寻到明显的真理。可是哪里去找寻呢?什么时候找呢?安布罗西乌斯没有时间,我也没有时间阅读。哪里去找书籍?哪里去购买?什么时候买得到?向谁借?把时间计算一下,为挽救灵魂,把时间分配一下。巨大的希望起来了:公教信仰并不是我所想像而斥为虚妄的东西。”

    “公教中的明哲之士以为相信天父限制于人的肉体形象之内是大逆不道。我还迟疑不决,不肯叩门,使其他真理也随之而敞开。我上午的时间为学生们所占有。其余时间,我们做些什么?为何不用于该项工作上?可是什么时候去拜访有势力的朋友呢?我们不是需要他们的帮助吗?什么时候去准备学生们所要购买的东西?什么时候调养身体呢?我们的精神不是需要摆脱牵挂,稍事休息吗?”

    “这一切都不去管他吧!抛开这些空虚无谓的勾当!我们该专心致志追求真理。人生是悲惨的,死亡是无从预测的;突然来抓我,我怎能安然而去?再到哪里去探求我现世所忽视的真理呢?是否将担受我疏忽的惩罚?如果死亡将斩断我的知觉,结束我的一切,将怎么办?对这一点,也应该研究一下。”

    “但决不会如此的。基督教信仰传布于全世界,享有如此崇高的威权,决不是偶然而毫无意义的。如果灵魂的生命随肉体而同归澌灭,神决不会对我们有如许作为。如此,我们为何再犹豫不决,不肯放弃世俗的希望,全心全意去追求天父和幸福生活呢?”

    “可是又得思索一下:世间种种也自有可爱之处,也有相当的甜味,不应轻易和它们割断关系,因为以后再想返回到它们那里是可耻的。目前已经差不多就要得到一些地位了。可是在其他方面,我还贪求些什么?我已交上不少有势力的朋友;如果我不是急于想出人头地,至少已能谋得一个主任的职位。娶上一个有些财产的妻子,不致加重我的负担。我的愿望不过如此。许多大人物,最值得我取法的人物,不是结婚后依然从事研究智慧吗?”

    我这样自言自语,刮着倏顺倏逆的风,我的心便东飘西荡,光阴不断过去,我拖延着不去归向天父,我一天一天推迟下去不想生活在你怀中,但并不能推迟每天在我身上的死亡:我爱幸福,却又害怕幸福的所在地;我追求幸福,却又在躲避幸福。因为我担心我没有一个女子的拥抱,生活可能太痛苦;至于你的慈爱是治疗我这种弱点的良药,我却绝不想到,因为我一无经验;我以为清心寡欲全凭自身的力量,而我感觉不到这股力量;我真糊涂,竟然不知道圣经上明明写着:“除非你赐与,否则谁也不能洁身自守。”①如果我用内心的呻吟,上彻你的耳鼓,以坚定的信心把我的顾虑丢给你,你一定会赐与我的。

    ①见《智慧书》8章21节。

十二

    阿利比乌斯却阻止我结婚,他一再对我说,我一结婚,我们就绝不能依照许久以来的心愿,在安定的时间,为爱好智慧而一起生活。阿利比乌斯在这方面真是一尘不染,而特别令人惊奇的是他进入青年时也曾一度体验过男女之爱;可是他绝不留恋,反而更觉悔恶,从此以后,便度着非常纯洁的生活。

    我提出有些人结婚后服膺智慧、有功于天父,对朋友也始终不渝,作为例子来反驳他。其实这些人的伟大胸襟我是望尘莫及,我不过是肉欲的奴隶,我带着我的枷锁,还感到死亡的甜蜜,我害怕脱身,拒绝别人的忠告,好像解救我的手碰痛了我的创伤。

    不仅如此,长虫还通过我对阿利比乌斯说话,笼络他,用我的唇舌在他的道路上撒下温柔的罗网,想绊住他正直而自由的双足。

    他对我也非常诧异,他素来崇拜我,而我竟会陷在这种肉情的胶漆中,我们讨论这问题时,我竟然肯定我独身不娶,便不能生活。我见他不胜惊奇,为了替自己辩护,我甚至说他过去那一次抢来的、偷偷摸摸的体验,几乎已经忘怀,因此很容易对此表示轻蔑,丝毫无所系恋,这和我生活上的乐趣有很大区别。这种乐趣如果再挂上正大光明的婚姻美名,那末便不会诧异我为何不能轻视这种生活。最后他也开始想结婚了,当然不是被肉体的快乐所吸引,而是出于好奇心。他说他是欢喜目前的生活,而我却以为没有那种乐趣,生活便不成为生活,而是受罪,因此他愿意知道这乐趣究竟如何。他的精神本是自由而不受这种束缚,所以奇怪我甘愿被奴役,从奇怪进而也想尝试,这尝试可能会使他陷入他所奇怪的奴役中,因为他愿意“和死亡订约”,“谁爱危险,将跌入危险之中”。①我们两人都很少注意到婚姻的光荣在乎夫妇和谐与养育子女的责任。对于我,主要是贪求情欲的满足,情欲俘虏我,磨折我;对于阿利比乌斯,则是好奇诱导他步武我的后尘。

    我们当时的情况是如此,直至你至尊天父不放弃我们这团泥土,怜悯我们的不幸,用奇妙而隐秘的方式来解救我们。

十三

    不断有人催促我结婚。我也向人提出婚姻的请求,对方也已经答应;我的母亲对这件事最热心,她希望我婚后能领受生命的“洗礼”,希望我从此天天向上,她看出我的信仰即是她的愿望和你的诺言的实现。

    ①见《旧约·以赛亚书》28章18节;《智慧书》1章16节。

    由于我的要求和她自己的愿望,她每天向你发出衷心热切的祷告,求你在梦中对于我的婚事作一些指示。你却始终没有答应她。她见到一些幻觉幻象:人们思想上对一事念兹在兹后,自会有一股力量产生这种现象;她讲给我听,可是不像受你指示那样有信心,对此也并不重视。她自称能在一种不知如何而无法形容的况味中辨别出什么是出于你的指示,什么是出于自己的梦想。

    人们对我的婚事催得很紧,已经征得姑娘的同意。她大约两年后才能出嫁。既然我的母亲中意,只有等待着。

十四

    我们这一批朋友,不论思想上或谈话中,都讨厌人生的扰攘不安,经过讨论后,几乎都已拿定主意要去过遁世无问的生活,我们的计划是如此:把我们所有的都拿出来,作为共有的产业,凭我们真诚的友谊,不分彼此,将全体所有合而为一,全部产业既属于每一人也属于全体。我们认为这个团体大约有十人,其中有几人比较富裕,最富有的是我们的同乡和我自幼即非常投契的罗玛尼阿努斯,他由于严重的事故而来到朝中的;他对这件事最热心,由于他雄厚的家产远远超过其余诸人,所以每有建议,余人很是重视。

    我们都同意每年推举两人,和在职的官吏一样负责管理一切,其余都可安闲自在。但我们中间,有的已成婚,有的准备结婚,考虑到以后妇女们是否会容许如此办理,我们经过深思熟虑而订下的全部计划终于跳出我们的手掌而粉碎了。

    我们重新回到叹息呻吟之中,重新踏上尘世的坦途;我们心中的思想是千头万绪,而你的计划永远不变。根据你的永恒计划,你哂笑我们的计划,同时你为我们准备你的计划,将及时地给我们粮食,你将伸出你的手,使我们的灵魂满受你的祝福。

十五

    我的罪恶正在不断增长。经常和我同居的那个女子,视为我结婚的障碍,竟被迫和我分离了。我的心本来为她所占有,因此如受刀割。这创伤的血痕很久还存在着。她回到非洲,向你主立誓不再和任何男子交往。她把我们两人的私生子留在我身边。

    但是不幸的我,还比不上一个女子,不能等待两年后才能娶妻,我何尝爱婚姻,不过是受肉情的驱使,我又去找寻另一个对象,一个情妇,好像在习惯的包庇下,继续保持、延长或增加我灵魂的疾疚,直至正式结婚。第一个女子和我分离时所留下的创伤尚未痊愈,在剧痛之后,继以溃烂,疼痛似乎稍减,可是创伤却更深陷了。

十六

    赞美归于你,光荣归于你,慈爱的泉源!我的处境越是可怜,你越接近我,你的手已伸到我头上,就要把我从泥坑中找出来,就要洗濯我,而我还不知不觉。

    能阻止我更进一步陷入肉欲的深渊的,只有对死亡与死后审判的恐惧,这种恐惧在种种思想的波动中,始终没有退出我的心。

    我和阿利比乌斯、内布利提乌斯两人讨论过善恶问题。倘若我也相信伊壁鸠鲁所不信的灵魂不死和人死后按功过受赏罚之说,则伊壁鸠鲁一定在我思想上可占优胜。我提出这一问题:如果我们常生不死,永久生活于肉体的佚乐中丝毫没有丧失的恐惧,如何还不能算幸福?我们还要求什么?我不懂得我已如此深入迷途,如此盲目,以致不能想像德行与美善本身的光明应该用无私的心情去怀抱的,这光明肉眼看不见,只能在心灵深处看到,这种昏昧正是我的重大不幸。这个可怜的我并不考虑到我能和知己们畅谈,即使谈的是可耻的事物,这种乐趣从何处得来;如果我没有这些朋友,即使我尽情享受着肉体的淫乐,在官感方面我也不会感到幸福。我知道我的爱这些朋友,并不杂有自私之心,而他们的爱我也是如此。

    多么曲折的道路!一人离开了你,胆敢希望找到更好的东西,这人真可怜!不管他如何辗转反侧,一切是生硬的,惟有你才能使人舒畅安息。你却就在面前,你解救我们,使我们脱离可恨的歧途,把我们安放在你的道路上,你安慰我们,对我们说:“快快跑吧!我将支持你们,我将引导你们,我将抱你们到那里。”

卷七

    我败坏而罪恶的青年时代已经死去,我正在走上壮年时代,我年龄愈大,我思想的空虚愈显得可耻。除了双目经常看见的物体外,我不能想像其他实体。自从我开始听到智慧的一些教训后,我不再想像你天父具有人的形体——我始终躲避这种错误,我很高兴在我们的精神母亲、你的公教会的信仰中找到这一点——可是我还不能用另一种方式来想像你。一个人,像我这样一个人,企图想像你至尊的、唯一的、真正的天父!我以内心的全副热情,相信你是不能朽坏、不能损伤、不能改变的;我不知道这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怎样来的;但我明确看到不能朽坏一定优于可能朽坏,不能损伤一定优于可能损伤,不能改变一定优于可能改变。

    我的心呵叱着一切幻象,我力图把大批绕我飞翔的丑恶影像从我心目中一麾而去。可是随散随集,依然蜂拥我前,遮蔽我的视线。因之,我虽不再以人体的形状来想像你,但仍不得不设想为空间的一种物质,或散布在世界之中,或散布在世界之外的无限空际,我以为这样一个不能朽坏、不能损伤、不能变易的东西总优于可能朽坏、可能损伤、可能改变的东西,因为一样不被空间所占有的东西,在我看来,即是虚无,绝对虚无,而不仅仅是空虚,譬如一件东西从一处搬走,这地方空无一物,不论地上的、水中的、空际或天上的东西都没有,但境界则依旧存在,则是一个空虚之境,是有空间的虚无。

    我昏昧的心甚至不能反身看清自己;我以为凡不占空间的,不散布于空间的,不凝聚于空间,不能在空间滋长的,凡不具备或不能具备这些条件的,都是绝对虚无。因为我的眼睛经常在那些形象中出入,我的思想也在其中活动,而我没有看出构成这些形象的思想和形象的性质迥不相同,如果思想不是一种伟大的东西,便不可能构成这些形象。

    为此,我设想你,我生命的生命,是广大无边的,你渗透着整个世界,又在世界之外,充塞到无限的空间;天、地、一切都占有你,一切在你之中都有限度,但你无可限量。犹如空气,地上的空气、并不障碍日光,日光透过空气,并不碎裂空气,而空气充满着日光;我以为天、地、空气、海洋、任何部分,不论大小,都被你渗透,有你的存在,六合内外,你用神秘的气息,统摄你所造的万物。我只是如此猜测,因我别无了悟的方法。但这种猜度是错误的。因为按照这种想法,天地大的部分占有你的大,小的部分占有你的小;万物都充满了你,则大象比麻雀体积大,因之占有你的部分多,如此你便为世界各部分所分割,随着体积的大小,分别占有你多少。其实并不如此。你还没有照明我的黑暗。

    为了驳斥那些自欺欺人、饶舌的哑吧——因为你的“圣道”并不通过他们说话——对我而言,内布利提乌斯早已在迦太基时屡次提出的难题已经足够。这难题我们听了思想上都因此动摇:摩尼教徒经常提出一个和你对立的黑暗势力,如果你不愿和它相斗,它对你有何办法?倘若回答说:能带给你一些损害,那末你是可能损伤,可能朽坏了!倘若回答说:对你无能为力,那末就没有对抗的理由,没有理由说你的一部分,或你的某一肢体,或你本体的产物,被恶势力或一种在你创造之外的力量所渗和,受到破坏,丧失了幸福而陷入痛苦,因此需要你进行战伐而予以援救,为之洗涤;据他们说,这一部分即是灵魂,需要你的“圣道”来解救,则你的“道”,一面是自由而未受奴役,纯洁而未受玷污,完整而未受毁坏,一面却是可能朽坏,因为与灵魂出于同一的本体。因此,不论他们说你怎样,如果说你赖以存在的本体是不可能损坏的,则他们的全部理论都是错误荒谬,如果说你是可能损坏,则根本已经错误,开端就是大逆不道。

    该项论证已经足够驳斥那些摩尼教徒了,他们压制我们的心胸,无论如何应受我们吐弃。因为对于你持有这样的论调,抱着这种思想,他们的口舌肺腑无法避免地犯下了可怖的、亵渎神圣的罪。

    我虽则承认你是不可能受玷污,不可能改变,不可能有任何变化,虽则坚信你是我们的主、真天父,虽则坚信你不仅创造我们的灵魂,也创造我们的肉体,不仅创造我们的灵魂肉体,也创造了一切的一切,但对于恶的来源问题,我还不能答复,还不能解决。不论恶的来源如何,我认为研究的结果不应迫使我相信不能变化的天父是可能变化的,否则我自己成为我研究的对象了。我很放心地进行研究,我是确切认识到我所竭力回避的那些人所说的并非真理,因为我看到这些人在研究恶的来源时,本身就充满了罪恶,他们宁愿说你的本体受罪恶的影响,不肯承认自己犯罪作恶。

    我听说我们所以作恶的原因是自由意志,我们所以受苦的原因是出于你公正的审判,我对于这两点竭力探究,可是我还不能分析清楚。我力图从深坑中提高我思想的视线,可是我依旧沉下去;我一再努力,依旧一再下沉。

    有一点能略略提高我,使我接近你的光明,便是我意识到我有意志,犹如意识我在生活一样。因此我愿意或不愿意,我确知愿或不愿的是我自己,不是另一人;我也日益看出这是我犯罪的原因。至于我不愿而被迫做的事,我也看出我是处于被动地位,而不是主动;我认为这是一种惩罚,而不是罪恶,想起你的公正后,我很快就承认我应受此惩罚。

    但我再追问下去:“谁创造了我?不是我的天父吗?天父不仅是善的,而且是善的本体。那末为何我愿作恶而不愿从善?是否为了使我承受应受的惩罚?既然我整个造自无比温良的天父,谁把辛苦的种子撒在我身上,种在我心中?如果是魔鬼作祟,则魔鬼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如果好天使因意志败坏而变成魔鬼,那末既然天使整个来自至善的创造者,又何从产生这坏意志,使天使变成魔鬼。”这些思想重新压得我透不过气,但不致于把我推入不肯向你认罪,宁愿说我屈服于罪恶而不顾承认我作恶的错误深渊。

    我努力找寻其他真理,一如我先前发现不能朽坏优于可能朽坏,发现你不论怎样,定必不能朽坏等真理一样。一人决不能想像出比至尊至善的你更好的东西。既然不能朽坏确实优于可能朽坏,一如我已经提出的,那末,如果你可能朽坏,我便能想像一个比你更好的东西了。因此,既然我看出不能朽坏优于可能朽坏,便应从这一方面研究你,进而推求恶究竟在哪里,换言之,那种绝对不能损害你的朽坏从哪里产生的。朽坏,不论来自意志,不论出于必然或偶然,都不能损害我们的天父,因为你既是天父,天父所愿的是善,天父就是善的本体,而朽坏便不是善。你也不能被迫而行动,因为你的意志不能大于你的能力;倘若意志大于能力,那末你大于你本身了,因为天父的意志与能力即是天父的本体。你又无所不如,对于你能有偶然意外吗?一切所以能存在,都由于你的认识。对于天父本体的不能朽坏,不必多赘了,总之,天父如果可能朽坏的话,便不成为天父了。

    我探求恶的来源时,我探求的方式不好,我在探求中就没有看出恶。我把眼前的全部受造物,如大地、海洋、空气、星辰、树木、禽兽,和肉眼看不见的穹苍、一切天使和一切神灵都排列在我思想之前。我的想像对于神体也分别为之位置,犹如具有形体一般。我把受造之物,或真正具有形体的,或本是神体而由我虚构一种形体的集合在一起,成为庞大的一群,当然不是按照原来的大小,因为我并不清楚,而是按照我的想像,但四面都有极限。而你呢,我的天父,你包容、渗透这一群,但各方面都是浩浩无垠的,犹如一片汪洋大海,不论哪里都形成一个无涯的海洋,海洋中有一团海绵,不论如何大,总有限度,而各方面都沉浸在无限的海洋中。

    我是这样设想有限的受造物如此充满着无限的你。我说:“这是天父以及天父所创造的万物,天父是美善的,天父的美善远远超越受造之物。美善的天父创造美善的事物,天父包容、充塞着受造之物。恶原来在哪里?从哪里来的?怎样钻进来的?恶的根荄、恶的种籽在哪里?是否并不存在?既然不存在,为何要害怕而防范它呢?如果我们不过是庸人自扰,那末这种怕惧太不合理,仅是无谓地刺激、磨折我们的心;既然没有怕惧的理由,那末我们越是怕惧,越是不好。以此推想,或是我们所怕惧的恶是存在的,或是恶是由于我们怕惧而来的。既然美善的天父创造了一切美善,恶又从哪里来呢?当然受造物的善,次于至善的天主,但造物者与受造物都是善的,则恶确从哪里来的呢?是否创造时,用了坏的质料,给予定型组织时,还遗留着不可能转化为善的部分?但这为了什么?既然天父是全能,为何不能把它整个转变过来,不遗留丝毫的恶?最后,天父为何愿意从此创造万物,而不用他的全能把它消灭净尽呢?是否这原质能违反天父的意愿而存在?如果这原质是永恒的,为何天父任凭它先在以前无限的时间中存在着,然后从此创造万物?如果天父是突然问愿意有所作为,那末既是全能,为何不把它消灭而仅仅保留着整个的、真正的、至高的、无限的善?如果天主是美善,必须创造一些善的东西,那末为何不销毁坏的质料,另造好的质料,然后再以此创造万物?如果天父必须应用不受他创造的质料,然后能创造好的东西,那末天父不是全能了!”

    这些思想在我苦闷的心中辗转反侧,我的心既害怕死亡,又找不到真埋,被深刻的顾虑重重压着。但是公教会所有对于你的基督、我们的教主的信仰已巩固地树立在我心中,这信仰虽则对于许多问题尚未参透,依然飘荡于教义的准则之外,但我的心已能坚持这信仰,将一天比一天更融洽于这信仰之中。

    我也已经抛弃了星命家的欺人荒诞的预言,我的天父,对于这一事,我愿从我心坎肺腑中诵说你的慈爱。因为是你,完全是你——谁能使我脱离错误的死亡?只有不知死亡的生命,只有不需要光明而能照彻需要光明的心灵的智慧,统摄世界、甚至风吹树叶都受其操纵的智慧才能如此——是你治疗我不肯听信明智的长者文提齐亚努斯和杰出的青年内布利提乌斯的忠告而执迷不悟的痼疾。前者是非常肯定地,后者则以稍有犹豫的口吻一再对我说,并没有什么预言未来的法术,不过人们的悬揣往往会有偶然的巧合,一人滔滔汨汨的谈论中,果有不少话会应验,只要不是三缄其口,否则总有谈言微中的机会。你给我一个爱好星命的朋友,他并不精于此道,而是如我所说的,由于好奇而去向术者请教,他又从他父亲那里听到一些故事,足以打消他对这一门的信念,可是他并不措意。

    这人名斐尔米努斯,受过自由艺术的教育和雄辩术的训练。他和我很投契,一次他对他的运气抱着很大希望,从而向我请教,要我根据他的星宿为他推算。其时我对于此事已开始倾向于内布利提乌斯的见解,但我并不表示拒绝,只表示我模棱的见解,并附带说明我差不多已经确信这种方法的无稽。他便向我谈起他的父亲也酷嗜这一类礑书籍,并有一个朋友和他有同样的嗜好。两人对这种儿戏般的术数热切探究竟似着迷一般。甚至家中牲畜生产也记录时辰,为她观察星辰的位置,用以增加这种术数的经验。

    他听他父亲说,当他的母亲怀孕斐尔米努斯时,朋友家中一个女奴也有妊了。女奴的主人,对家中母狗产小狗尚且细心观察,对此当然不会不注意的。他们一个对自己的妻子,一个对自己的女奴,非常精细地计算了时辰分秒,两家同时分娩了,两个孩子自然属于同一时刻,同一星宿位置。当两家产妇分娩的时候,两人预先约定,特派专人,相互报告孩子生下的时刻。他们既各是一家之主,很容易照此传递消息。当时两个家人恰在中途相遇,所以竟无从分判两小儿星宿时辰的差别。但斐尔米努斯生于显贵之家,一帆风顺,席丰履厚,且任要职,那个奴隶,始终没有摆脱奴隶的轭,仍在伺候着主人们,这是认识这奴隶的人亲口讲的。

    我听了完全相信——既然讲述者是这样一个人——使我过去的犹疑亦都消释,便劝斐尔米努斯放弃这种玄想,我对他说,如果我推算星宿的位置,作正确的预言,应该看出他的父母有高贵的身份,他的家庭是城中的望族,他有良好的天赋,受到良好的自由艺术教育;可是倘若那个和他同时出生的奴隶也来请教我,我的推算如果正确,也应该看出他的父母卑贱,身为奴隶,他的种种情况和前者的不同是不可以道里计了。这样,推算同一时辰星宿,必须作出不同的答复才算正确,——如作同一答复,则我的话便成错误——因此,我得到一个非常可靠的结论,观察星辰而作出肯定的预言,并非出于真才实学,而是出于偶然,如果预言错误,也不是学问的不够,而仅是被偶然所玩弄。

    从此我面前的道路已经打开,我便想去怎样对付那些借此求利、信口雌黄的人,我已经考虑怎样攻击、取笑、反驳那些人。如果有人这样反驳我,譬如说,斐尔米努斯对我讲的并非事实,或他的父亲对他讲的也不是事实。我便注意到学生的孩子,脱离母胎往往只相隔极短时间,这短短时间,不论人们推说在自然界有多大影响,但这已不属于推算范围之内,星命家的观察绝对不能用什么星宿分别推演,作为预言未来的根据。这种预言本不足信,因为根据同一时辰星宿面推算,则对以扫和雅各①应作同样的预言,可是两人的遭遇截然不同。故知预言属于虚妄,如果确实,则根据同样的时辰星宿,应作出不同的预言。所以预言的应验,不凭学问,而是出于偶然。

    ①以扫和雅各是孪生兄弟,事见《创世记》25章21—26节。

    主啊,你是万有最公正的管理者,你的神机默运不是占卜星命的术人所能窥见的。求你使那些推求命运的人懂得应该依照每人灵魂的功过听候你深邃公正的裁夺。任何人不要再说:“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如此?”任何人不要再如此说,因为我们不过是人。

    我的依靠,你已经解除了我的束缚;虽则我仍在探索恶的来源,虽仍找不到出路,但你已不让我飘摇无定的思想脱出对于你的存在,对于你不变的本体,对于你垂顾的人群、审判万民,对于在你的圣子、我们的主基督之中用公教会的权力核定的圣经启引人类常生之道的信仰。

    这些信仰已在我的思想由保持而趋于巩固了;我更迫不及待的追究恶的来源。我的天主,我的心经受了多少辛苦折磨,发出了多少呻吟哀号!我却不知你正在倾耳而听。我暗中摸索,向你的慈爱号呼,这是内心无词的忏悔。我所经受的,除你之外,更无人知。我的口向我最知己的朋友们泄露了多少呢?他们怎能听到我内心的喧哄?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足够的言辞可以尽情倾吐。但一切只有上达到你耳际,“我的心在嗟吁吼叫,我的志愿呈露在你面前,我眼睛的光明却不和我在一起”,①因为这光明在我心内,而我则散逸于身外;这光明不在空间,而我则注视着空间的事物;我找不到安息之境,这些事物既不接纳我,使我能说:“够了,很好!”又不让我重返较安的处所。因为我在你下面,但高出于这些事物之上;如果我服从你,你将是我的欢忭,你将使一切次于我的受造物服从我。这是所谓允执其中,是我得救的中庸之道,使我能继续承袭你的肖像,能控驭着我的肉体而奉事你。可惜我妄自尊大,起来反抗你,“我挺着似围了坚盾的颈项”②向我的主直闯,卑微的受造物便爬在我头上,紧压我,绝不使我松过气来。我举目而望,只见它们成群结队,从各方面蜂拥而前;我想敛摄心神,而那些物质的影像已拦住我反身之路,好像对我说:“你想往哪里去,不堪的丑鬼!”这一切都从我的创伤中爬出来,因为“你屈辱骄傲的人,使之如受重创”;③我的鸱张使我和你隔离,我浮肿的脸面使我睁不开眼睛。

    ①见《诗篇》37首9—11节。
    ②见《旧约·约伯记》15章26节。
    ③见《诗篇》88首11节。

    主,“你是永永存在”,但“并不永永向我们发怒”,①你怜悯尘埃灰土的我,你愿意在你面前,改造我的丑恶。你用内心的锥刺来促使我彷徨不安,直至我心灵看到真实的信光。我的浮肿因你的灵药而减退了,我昏愦糊涂的心灵之目依仗苦口的瞑眩之药也日渐明亮了。

    ①见《诗篇》32首11节;84首6节。

    最先你愿意使我看到你是怎样“拒绝骄傲的人,把恩宠赐给谦虚的人”。②

    ②见《新约·雅各书》4章6节。

    你以多大的慈爱揭示人们谦虚的道路,既然“你的道成了血肉,寓于人世”,①你使一个满肚子傲气的人把一些由希腊文译成拉丁文的柏拉图派的著作介绍给我。

    我在这些著作中读到了以下这些话,虽则文字不同,而意义无别,并且提供了种种论证:“在元始已有道,道与天父同在,道就是天父;这道于元始即与天父同在,万物由此而成,没有他,便没有受造;凡受造的,在他之内具有生命,这生命是人的光;这光在黑暗中照耀,黑暗却没有胜过他”;人的灵魂,虽则,“为光作证,但灵魂不是光”,道,亦即天主自己,才是“普照一切入世之人的真光,他已在世界上,世界本是借他造成的,但世界不认识他。”至于“他来到了自己的领域,自己的人却没有接纳他,凡接受他的人,亦即信他的名字的人,他给他们成为天父的子女的权能”②,这些话,我没有读到。

    ①见《约翰福音》1章14节。
    ②见《约翰福音》1章1—12节。

    同样,我看到:“道,亦即天父,不是由血气,也不是由肉欲,也不是由男欲,而是由天父生的”,但我读不到:“道成为血肉,寓居于我们中间”。③

    ③同上,13—14节。

    我在这些著作中,还看到用不同的字句称:“圣子本有圣父的形象,并不以自己与天父同等为僭越”,因为他的本体是如此;可是,“他反而纡尊降贵,甘取奴仆的形象,成为人的样式,既取人身,就自卑自贱,存心顺服,以至于死,而且死在十字架上,所以天父高举他,使他的圣名超乎万名之上,使天上、人间、地下的一切,闻耶稣之名而屈膝,众口同声称耶稣为主,而归荣于天父圣父”,①这种种都不见于这些著作中。

    ①见《新约·腓立比书》2章6—11节。

    至于“你的独子是在一切时间之前,超越一切时间,常在不变,与你同是永恒,灵魂必须饫受其丰满,然后能致幸福;必须分享这常在的智慧而自新,然后能有智慧”,这些都不见于上述著作中。而“他按所定的日子为罪人死”,“你不爱惜你的独子,使他为我们众人舍生”,②却找不到。这是因为“你将这些事瞒着明智的人,而启示给稚子”,“使劳苦和负重担的人都到他那里去,他要使他们安息,因为他是良善心谦的”,③他引导温良的人遵循正义,从自己的道路指示善良的人,他看见我们的卑贱、我们的困苦,他宽赦我们的罪。至于那些趾高气扬、自以为出类拔萃的人,便听不到:“跟我学习,因为我是良善心谦的,你们将找到你们灵魂的安息”,④“他们虽则知道天父,却不视为天父而荣耀他,也不感谢他,他们的思想成为虚妄,无知的心就昏暗了,自称聪明,反成愚蠢。”⑤

    ②见《新约·罗马书》5章6节;8章32节。
    ③见《马太福音》11章25,29节。
    ④见《马太福音》11章25,29节。
    ⑤见《罗马书》1章21节。

    为此,我在这些著作中又看到了:“你光荣不朽的性体成为具有凡人禽兽蛇虫等形状的各式偶像”,⑥成为埃及的肴馔,以扫为此而丧失长子名分的肴馔,⑦因为你首出的民族,

    ⑥同上,23节。
    ⑦事见《创世记》25章。

    “心向埃及”,①不崇敬你,而去崇敬走兽的头颅,使他们的灵魂——你的肖像——膜拜食草的牛像。

    ①见《新约·使徒行传》7章39节。

    我在那些著作中读到这一切,可是我没有取食。主,你愿意除掉次子雅各的耻辱,使“长子伺候次子”,②你又呼召外族来享受你的产业。我正从外族归向你,我爱上了你命你的子民从埃及带走的金子,因为金子无论在哪里,都是属于你的。你通过你的使徒保罗告诉雅典人说:“我们在你之内生活、行动、存在”,③该派的有些学者也如此说,其实他们的学说即渊源于此。我并不措意于那些“将天父的真理变成谎言,不敬事造物主而崇拜受造之物”④的人们用你的金子祭祀埃及的偶像。

    ②见《罗马书》9章13节。
    ③见《使徒行传》17章28节。
    ④见《罗马书》1章25节。

    你指示我反求诸己,我在你引导下进入我的心灵,我所以能如此,是由于“你已成为我的助力”。我进入心灵后,我用我灵魂的眼睛——虽则还是很模糊的——瞻望着在我灵魂的眼睛之上的、在我思想之上的永定之光。这光,不是肉眼可见的、普通的光,也不是同一类型而比较强烈的、发射更清晰的光芒普照四方的光。不,这光并不是如此的,完全是另一种光明。这光在我思想上,也不似油浮于水,天复于地;这光在我之上,因为它创造了我,我在其下,因为我是它创造的。谁认识真理,即认识这光;谁认识这光,也就认识永恒。惟有爱能认识它。

    永恒的真理,真正的爱,可爱的永恒,你是我的天父,我日夜向你呻吟。我认识你后,你就提升我,使我看到我应见而尚未能看见的东西。你用强烈的光芒照灼我昏沉的眼睛,我既爱且惧,屏营战栗,我发觉我是远离了你飘流异地,似乎听到你发自天际的声音对我说:“我是强者的食粮;你壮大后将从我为饮食。可是我不像你肉体的粮食,你不会吸收我使我同于你,而是你将合于我。”

    我认识到“你是按照人的罪恶而纠正一人,你使我的灵魂干枯,犹如蛛丝”。①我问道:“既然真理不散布于有限的空间,也不散布于无限的空间,不即是虚空吗?”你远远答复我说:“我是自有的”。②我听了心领神会,已绝无怀疑的理由,如果我再生疑窦,则我更容易怀疑我自己是否存在,不会怀疑“凭受造之物而辨识的”③真理是否存在。

    ①见《诗篇》39首11节。
    ②见《旧约·出埃及记》3章14节。
    ③见《新约·罗马书》1章20节。

十一

    我观察在你座下的万物,我以为它们既不是绝对“有”,也不是探对“无”;它们是“有”,因为它们来自你,它们不是“有”,因为它们不是“自有”的。因为真正的“有”,是常在不变的有。“亲近天父,为我有益”,④因为如果我不在天

    ④见《诗篇》72首28节。

    主之内,我也不能在我之内。而你则“常在不变而更新万物”,“你是我的主,因而你并不需要我的所有”。①

    ①见《智慧书》7章27节;《诗篇》15首2节。

十二

    我已清楚看出,一切可以朽坏的东西,都是“善”的;惟有“至善”,不能朽坏,也惟有“善”的东西,才能朽坏,因为如果是至善,则是不能朽坏,但如果没有丝毫“善”的成分,便也没有可以朽坏之处。因为朽坏是一种损害,假使不与善为敌,则亦不成其为害了。因此,或以为朽坏并非有害的,这违反事实;或以为一切事物的朽坏,是在砍削善的成分:这是确无可疑的事实。如果一物丧失了所有的“善”,便不再存在。因为如果依然存在的话,则不能再朽坏,这样,不是比以前更善吗?若说一物丧失了所有的善,因之进而至于更善,则还有什么比这论点更荒谬呢?因此,任何事物丧失了所有的善,便不再存在。事物如果存在,自有其善的成分。因此,凡存在的事物,都是善的;至于“恶”,我所追究其来源的恶,并不是实体;因为如是实体,即是善;如是不能朽坏的实体,则是至善;如是能朽坏的实体,则必是善的,否则便不能朽坏。

    我认识到,清楚认识到你所创造的一切,都是好的,而且没有一个实体不是你创造的。可是你所创造的万物,并非都是相同的,因此万物分别看,都是好的,而总的看来,则更为美好,因为我们的天父所创造的,“一切都很美好”。②

    ②见《创世记》1章31节。

十三

    对于你天父,绝对谈不到恶;不仅对于你,对于你所创造的万物也如此,因为在你所造的万有之外,没有一物能侵犯、破坏你所定的秩序。只是万物各部分之间,有的彼此不相协调,使人认为不好,可是这些部分与另一些部分相协,便就是好,而部分本身也并无不好。况且一切不相协调的部分则与负载万物的地相配合,而地又和上面风云来去的青天相配合。因此我们决不能说:“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多么好!”因为单看这些东西,可能希望更好的东西,但即使仅仅着眼于这些东西,我已经应该称颂你了,因为一切都在赞颂你,“地上所有的蛟龙与诸渊,火与雹,雪与冰,遵行你的命令的狂飚,山岳与诸丘,果树与诸香柏,野兽与诸牲畜,爬虫与飞鸟,人君与万民,首长与诸执法,少年与处女,老人与稚子都在赞颂”①你的圣名。况且天上也在歌颂你、我们的天父:“你的天使,你的军旅,太阳太阴,发光的星辰,天上之天与天上之水”,②都在赞颂你的圣名。我不再希望更好的东西了,因为我综观万有之后,虽则看到在上的一切优于在下的一切,但我更进一步的了悟,则又看出整个万有尤胜于在上的一切。

    ①见《诗篇》148首7—12节。
    ②同上,1—5节。

十四

    谁不欢喜某一部分受造物,便是缺乏健全的理智,而我过去就是如此,因为在你所创造的万物中,有许多使我嫌恶。可是我的灵魂,因为不敢对我的天父有所不满,便不肯把嫌恶的东西视为同出你手,遂不免趋向两种实体的说法,但这也不能使我灵魂安定,因为它只能拾取别人的唾余。等到我回头之后,又为我自己塑造了一个充塞无限空间的神,以为这神即是你,把这神像供养在我心中,我的灵魂重又成为我自己搏塑的而为你所唾弃的偶像的庙宇。但你在我不知不觉之中,抚摩我的头脑,合上我的眼睛,不让我的视觉投入虚幻,我便有些昏沉,我的狂热已使我委顿了;及至苏醒后,便看见了无可限量的天父,迥异于过去的所见,这已不是由于肉体的视力。

十五

    我再看其他种种,我觉它们都由你而存在,都限制于你的本体之内,但这种限制不在乎空间,而在于另一种方式之下;你用真理掌握着一切,一切以存在而论、都是真实;如以不存在为存在,才是错误。

    我又看出每种东西不仅各得其所,亦复各得其时;惟有你是永恒的存在,你的行动不是开始于无量数时间之后,因为无论过去未来的一切时间,如果没有你的行动,不因你的存在,这时间便不会去,也不会来。

十六

    我从经验体验到同样的面包,健康时啖之可口,抱病时食之无味;良目爱光亮,而病眼则有羞明之苦;这是不足为奇的。你的正义尚且遭到恶人的憎恨,何况你所造的毒蛇昆虫了,毒蛇昆虫本身也是好的,适合于受造物的下层。恶人越和你差异,便越趋向下流;越和你接近,便越适应上层受造物。我探究恶究竟是什么,我发现恶并非实体,而是败坏的意志叛离了最高的本体,即是叛离了你天父,而自趋于下流,是“委弃自己的肺腑”,①而表面膨胀。

    ①见《德训篇》10章9节。

十七

    我诧异我自己已经爱上了你,不再钟情于那些冒充你的幻像了;但我还不能一心享受天主,我被你的美好所吸引,可是我自身的重累很快又拖我下坠,我便于呻吟中堕落了:这重累即是我肉体的沾染。但对于你,我总记住着,我已绝不怀疑我应该归向于你,可惜我还不能做到和你契合,“这个腐朽的躯壳重重压着灵魂,这一所由泥土搏成的居室压制着泛滥的思想”。②我确切了悟“你的永能和你的神性虽非肉眼所可窥见,但观之于天地万物之中,自能灼然辨识”。③我研求着将根据什么来衡量天地万物的美好,如何能使我对可变的事物作出标准的评价,确定说:“这应该如此,那不应如此”;我又研究着我根据什么下这样的断语的,我发现在我变易不定的思想之上,自有永恒不变的真理。

    ②见《智慧书》9章15节。
    ③见《罗马书》1章20节。

    这样我逐步上升,从肉体到达凭借肉体而感觉的灵魂,进而是灵魂接受器官传递外来印象的内在力量,也是禽兽所具有的最高威性。更进一步,便是辨别器官所获印象的判断力;但这判断力也自认变易不定。因此即达到理性本身,理性提挈我的思想清除积习的牵缠,摆脱了彼此矛盾的种种想像,找寻到理性所以能毫不迟疑肯定不变优于可变,是受那一种光明的照耀——因为除非对于不变有一些认识,否则不会肯定不变优于可变的——最后在惊心动魄的一瞥中,得见“存在本体”。这时我才懂得“你形而上的神性,如何能凭所造之物而辨认洞见”,①但我无力凝眸直视,不能不退回到原来的境界,仅仅保留着向往爱恋的心情,犹如对于无法染指的佳肴,只能歆享而已。

    ①见《罗马书》1章20节。

十八

    我希望能具有享受你的必要力量,我寻求获致这力量的门路,可是无从觅得,一直到我拥抱了“天父与人类之间的中保,降生成人的耶稣基督”,②他是“在万有之上,永受赞美的天父”,③他呼唤我们,对我们说:“我是道路、真理、生命”,④他因为是“道成为血肉”,⑤以自己的血肉作为我们的饮食——但这时我还没有取食的能力,——使你用以创造万物的智慧哺乳我们的幼年。

    ②见《新约·提摩太前书》2章5节。
    ③见《罗马书》9章5节。
    ④见《约翰福音》14章6节。
    ⑤见《约翰福音》1章14节。

    我的谦卑还不足以占有我的天父,谦卑的耶稣,这还不能领会他的谦卑所给我的教训。因为你的道,永恒的真理,无限地超越着受造物的上层部分,他提拔服从他的人到他身边,他用我们的泥土在下界盖了一间卑陋的居室,为了促使服从他的人克制自己,吸收他们到他身边,治疗他们的傲气,培养他们的爱,使他们不至于依靠自身而走入歧途,使他们目睹卑以自牧的神性在他们脚下,穿着我们的“皮衣”,①因而也能安于微贱,能废然自觉,俯伏于神性之前,神性将起而扶掖他们。

    ①见《创世记》3章21节。

十九

    但我并不作如是想。我以为我的主基督不过是一个具有杰出的智慧、无与伦比的人物;我以为特别由于他神奇地生自童贞女,对于轻视现世和争取不朽起了示范作用,他在天父对于我们的计划中,享有教诲人类的非常威权。至于“道成为血肉”,②这一语的含义,我是丝毫未曾捉摸到。我从圣经上有关基督的记载中,仅仅知道他曾经饮食、睡眠、行路、喜乐、忧闷、谈话,知道他的肉体必须通过灵魂和思想和你的道结合。凡知道你的道是永恒不变的,都知道这一点,我也照我能力所及知道这一点,并不有所怀疑。因为随意摆动肢体或静止不动,有时感受情感的冲动有时感不到,有时说话表达明智的意见,有时沉默不语,这一切都显示出灵魂和

    ②见《约翰福音》1章14节。

    精神的可变性。圣经所载耶稣基督的事迹如有错误,则其余一切也有欺诳的嫌疑,人类便不可能对圣经抱有得救的信心了。假使记载确实,则我在基督身上看到一个完整的人,不是仅有人的肉体,或仅有肉体灵魂而无理性,而是一个真正的人,但我以为基督的所以超越任何人,不是因为是真理的化身,而是由于卓越的人格,更完美地和智慧结合。阿利比乌斯以为公教徒的相信天父取了血肉,不过相信基督是天父又是血肉,但没有灵魂,因此也没有人的理性;同时阿利化乌斯坚信世世相传的基督一生事迹,如不属于一个具有感觉理性的受造物,便不可能如此;因此他对于基督教的信仰抱着趑趄不前的态度;以后他认识到过去的看法是阿波利那利斯派异端徒的谬论,因此欣然接受了公教信仰。至于我呢,我是稍后才知道在“道成为血肉”一语的解释上公教信仰与福提努斯的谬论决裂。公教对异端徒的谴责揭示了你的教会的看法和纯正的教义。“需要异端出现,才能使历经考验的人在软弱的人中间显示出来”。①

    ①见《哥林多前书》11章19节。

二十

    这时,我读了柏拉图派学者的著作后,懂得在物质世界外找寻真理,我从“受造之物,辨识你形而上的神性”,②虽则我尚未通彻,但已认识到我灵魂的黑暗不容许瞻仰的真理究竟是什么,我已经确信你的实在,确信你是无限的,虽则你并不散布在无限的空间,确信你是永恒不变的自有者,绝对没有部分的,或行动方面的变易,其余一切都来自你,最可靠的证据就是它们的存在。对于这种种我已确信不疑,可是我还太软弱,不能享受你。我自以为明白,我高谈阔论,但如果我不在我们的救主基督内寻求出路,我不会贯通,只会自趋灭亡。我遍体是罪恶的惩罚,却开始以智者自居,我不再涕泣,反而以学问自负。哪里有建筑于谦卑的基础、基督上的爱,这些书籍能不能教给我呢?我相信你所以要我在读你的圣经之前,先钻研这些著作,是为了使我牢记着这些著作所给我的印象;以后我陶熔在你的圣经之中,你用妙手来裹治我的创伤,我能分辨出何者为臆断,何者为服膺,能知道找寻目的而不识途径的人,与找寻通往幸福的天乡——不仅为参观而是为了定居下来——的道路,二者有何区别。

    因为假如我先受你圣经的熏陶,先玩味你的圣经,然后接触到这些著作,这些著作可能会推翻我诚信的基础;即使我的情感上能坚持所受到的有益影响,可能我会认为仅仅读这些著作也能收到同样的效果。

    ②见《罗马书》1章20节。

二十一

    我以迫不及待的心情,捧读着你的“圣神”所启示的崇高著作,特别是使徒保罗的著作。过去我认为保罗有时自相矛盾,和《旧约》的律法、先知书抵触;这些疑难涣然冰释之后,我清楚看出这些纯粹的言论绝无歧异之处,我学会了“战战兢兢地欢乐”。①

    ①见《诗篇》2首11节。

    我开始下功夫,我发现过去在其他书籍中读到的正确的理论,都见于圣经,但读时必须依靠你的恩宠,凡有所见,不应“自夸,仿佛以为不是领受来的”,这不仅对于见到的应该如此,为了能够见到,也应如此,——因为,“所有一切,无一不是受之于天父”,①——这样,不仅为了受到督促而求享见纯一不变的你,也为了治愈疾患而服膺不释。谁远离了你,不能望见你,便应踏上通向你的道路,然后能看见你,占有你。因为一人即使“衷心喜悦天父的法律,可是在他肢体之中,另有一种法律,和他内心的法律对抗,把他囚禁于肢体的罪恶法律之中”,②他将如何对付呢?主啊,你是公义的,我们背道叛德,多行不义,“你的手沉重地压在我们身上”。③我们理应交付于罪恶的宿犯,死亡的首领,因为是他诱惑我们,使我们尤而效之,离弃真理。这样可怜的人能做什么?“谁能挽救他脱离死亡的肉体?”只有凭借你的恩宠,依靠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他是你的圣子,和你同属永恒,你“在造化之初”④创造了他,人世的统治者在他身上我不到应死的罪名,把他处死;“我们的罪状因此一笔勾销”。⑤

    ①见《哥林多前书》4章7节。
    ②见《罗马书》7章21,23节。
    ③见《诗篇》31首4节。
    ④见《旧约·箴言》8章22节。
    ⑤见《新约·歌罗西书》2章14节。

    以上种种,那些书籍中都未写出。在那些字里行间,没有悃款的气色,没有忏悔的眼泪,也没有“你所喜爱的祭献,愤悱的精神,非深痛切的良心”,①更没有万民的救援,你所许诺的圣城,“圣神”的保证,普渡人类的酒爵。所以那些书籍中,当然没有人歌唱:“我的灵魂岂非属于天父吗?我的救援自他而来,因为他是我的天父,我的救援,我的堡垒;我安然更不飘摇。”②读遍了那些书,谁也听不到这样的号召:“劳苦的人到我身边来”。③他们藐视他的教诲,因为他是“良善心谦的”,④因为“你把这些事瞒住了聪明卓见的人,而启示于弱小者”。⑤从丛林的高处眺望和平之乡而不见道路,疲精劳神,彷徨于圹壤之野,受到以毒龙猛狮为首的逋逃者重重进逼是一回事;遵循着天上君王所掌管的,为逃避天上兵役的人们所不敢拦劫的,——因为他们避开这条道路,犹如逃避刑罚一般——通向和平之乡的道路,是另一回事。

    ①见《诗篇》50首17节。
    ②见《诗篇》61首2—3节。
    ③见《马太福音》11章28节。
    ④同上。
    ⑤同上,11章25节。

    我读了自称“使徒中最小的一个”,保罗的著作,这些思想憬然回旋于我心神之中,这时仰瞻你的神功伟绩,我不禁发出惊奇的赞叹。